“可我担心——”

    “别担心,我都已经出降了,不会有事的。”

    李宸微微摇头,“阿姐,你不懂。”

    太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有什么,母亲心里也明白武家的表兄们在外面是怎样的行径,不及早修理他们,他们后面都不晓得会给母亲招来怎样的麻烦。我是莽撞了让母亲不快,可也不见得便是错的。”

    李宸见太平都这么说,脸上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太平说:“你别多想了,宫门马上要关闭了,我得走了。”

    李宸默默点头,目送太平的仪仗离开。回到凤阳阁,好久不见主人的灰鹦鹉跑了出来,见李宸蔫蔫地靠在窗台旁没搭理它,灰鹦鹉十分有眼色地说了句好话,“恭喜发财。”

    李宸不像过去那样被逗笑了,连看都没看它一眼。

    灰鹦鹉歪着头,打量着主人半晌,掂量掂量,随即凑到李宸的手边,脑袋还十分纾尊降贵似的往她胳膊上凑了凑。

    李宸这才勉强施舍了一个眼神给它,顺手拿来几个坚果给它,“你倒是好,天天有吃的有喝的就够了。”

    禽兽不懂人性,低着头捡坚果捡的不亦乐乎。

    这个月,武则天果真去了感业寺念经礼佛。

    太子李贤自从当了储君之后,没有一天不闹心,尤其是在明崇俨这个眼中钉还没死之前,他一想到母亲和明崇俨,心里头就觉得有千万只猫爪子在挠他,弄得他坐立难安。

    好不容易,明崇俨死了,母亲要彻查明崇俨之死,弄得风声鹤唳。

    身为明崇俨的眼中钉肉中刺,明崇俨一死,显然收益最大的便是太子李贤。李贤也很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在明崇俨命案发生之后,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懂得要夹着尾巴做人这个理,在政事上也不跟母亲争执太多,能让则让,能退则退。

    而如今,母亲居然去了感业寺。

    还是整整一个月!

    李贤觉得自己从中得到了一些信息。

    母亲和父亲两人二圣并尊十余年,父亲从未单独将母亲谴开这么长的时间,更何况如今父亲身体还不像从前硬朗。

    那就说明,父亲和母亲之间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父亲才让母亲前去感业寺一个月。时间并不是太长,可一国之后无端离宫前去感业寺,并非是小事。

    或许母亲在父亲心中的地位,已经不如从前稳固了。

    这么一想,李贤登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精神气爽起来。精神气爽了,因此就有心情去打猎了。

    太子李贤带着一队轻骑跑去郊外打猎去了,李敬业陪同。李宸在凤阳阁中得知此事,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母亲前脚才去感业寺,二兄就去打猎,是否过于忘形,掉以轻心了?

    ☆、第100章 :有匪君子(三)

    李宸在宫中无事,母亲又去了感业寺念经礼佛,她便跑到父亲的长生殿去。

    武则天去感业寺,李治要处理的政事自然也就多起来。从前武则天在的时候,会将奏折分门别类地排好,哪些是重要的,哪些是急需批复的,都整整齐齐地摆在案桌上。如今武则天一走,这个任务自然就是落在了李治身边的宦官身上,可宦官总归是宦官,判断能力哪里能与参政多年的武则天相提并论?

    那简直是替武则天提鞋子都还不够格的。

    李宸到长生殿的时候,父亲正坐在案桌前,皱着双眉,一只手揉着太阳穴。

    李宸悄无声息地走进去,立在父亲身后,双手揉上他的太阳穴,“阿耶,可是头疼?”

    李治闻声识人,因此并没有张开眼睛,紧皱的眉头稍微舒展了,说道:“是永昌啊。”

    “嗯。”

    这些年来李治的头疼就没有彻底好过,从前明崇俨还有些不知道什么偏方可以稍微缓解他的头疼,如今明崇俨早就驾着仙鹤归西了,武则天又去了感业寺,李治头疼一发作,根本就没法子静养。李宸这么多年替父亲按摩,也算是个中好手了。

    她站在父亲身后,手不轻不重地在他的太阳穴上按揉着,笑着跟父亲说道:“阿耶,我前些日子用了一些熏香,听说有安神之效,永昌用了感觉挺好,也能睡得好觉,不如你也试一试?”

    女儿出宫也惦念着父亲,这让李治心里感觉十分温暖。他虽然也明白自己的头疼不是什么熏香可以缓解的,却也好不妨碍他心里高兴。

    “行啊,回头我让人跟你去拿。”

    李宸微微一笑,没有再说话。

    李治感觉头疼好些了,便抬手让李宸别按,“好了,你过来坐下,我有事情要问你。”

    李宸觉得父亲不管怎样,有一个小细节却十年如一日,做得很棒。那就是他在家人面前,从来不自称朕,都是以我自称,带着家里人才有的亲昵感。

    李治:“听说临川长公主的家姑八十大寿,你也过去玩了?”

    “嗯。”李宸坐在父亲身旁,弯着大眼睛应道。

    李治:“好玩吗?”

    “嗯。”李宸还是弯着大眼睛继续应道。

    李治:“……你除了应父亲一声,便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要与父亲分享吗?”

    李宸闻言,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她凑近父亲,挽着父亲的手臂,“当然有,永昌从未看过民间唱大戏,那天去看了,十分热闹,周围的居民都在周府看大戏呢,可热闹了。”

    李治侧头,瞥了小女儿一眼,“还有呢?”

    李宸眨了眨眼睛,“还有什么?”

    李治:“……”

    李宸看着父亲一脸无奈的模样,放软了声调,“还有姑母让我去见见诸位表兄,我都见过了。”

    李治侧头,看向她。

    李宸迎着父亲的视线,十分委屈不解:“阿耶这么急着要将永昌往宫外赶吗?”

    李治叹息,“永昌,你不能永远留在宫里。”大唐律法,女子过十五便该嫁人。李宸是天下瞩目的小公主,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皇家,出降之事,可由不得她任性。

    到了该要出降的年龄,无论如何也是要出降的。

    身为父亲,即便是再不舍得想要留她在身边两年,也只能是暗中想一想而已。

    “你到底喜欢怎样的?不论是你还是太平,父亲都希望你们能一直很快乐。你若是再没有半点头绪,那父亲就直接替你做主了。”

    放任她到现在,已经是帝王对小女儿最大程度的宠爱,再要让她随着性子来,那可不行。

    李宸抬眼,看向父亲,“我真的要在今年出降吗?”

    李治迎着女儿的视线,心里头早就柔软地快要化作一滩水。心软归心软,李治的脸上还是不动声色,淡声说道:“最迟明年开春,不能再讨价还价。”

    李宸:“……”

    李治看着女儿抿着红唇的模样,感觉才稍微缓解了的头疼又变重了,他站了起来,跟女儿说道:“陪父亲走走。”

    李宸乖巧地跟在父亲身边,心里头在斟酌着到底要怎么说宋璟的事情。

    李治说:“你既不喜欢母亲那边的亲戚,也不喜欢父亲这边的亲戚,那你到底是喜欢这样的?”

    “永昌喜欢有本事的。”

    李治侧头,看向李宸。

    李治脚步微顿,看向她,“何谓有本事?”

    “不论是父亲的亲戚还是母亲的亲戚,不过是靠着我的父亲和母亲才在长安城中站稳了脚跟,没什么好稀罕的。下个月科举考试,我要在科举考试的进士中选驸马。”

    李治闻言,吹着胡子瞪眼睛,“胡闹!”

    “为何胡闹?”

    “你可知道参加科举的人,最年长的是几岁,最年轻的又是几岁?”参加科举的人,有的已经老态龙钟,虽然也有年轻之人,可那是凤毛麟角。科举推行至今,每年一次,最年轻的进士也将近而立之年。女儿如今尚未满十五,要她下降给一个将近而立之年的人……李治一想,就觉得自己精心宠爱养大的珍宝被糟蹋了。

    他绝对不能同意!

    李宸:“从前我不晓得,但是今年一定会有跟我年龄相仿的进士!”

    李治闻言,阴森森地看了女儿一眼。

    李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父亲,她不是不长眼色的人,她也知道父亲为什么说她胡闹,可是她依然在赌,赌父亲对女儿的宠溺可以到什么程度。

    李宸咬了咬唇,跟父亲说道:“我去跟周老夫人贺寿的时候,见过季童表兄的朋友。他今年要参加科举考试,我觉得他一定能成的。”

    李治:“哦?那他出身如何?”

    李宸毫不隐瞒,“他叫宋璟,听说祖上从魏国之时便开始做官,不过虽是官宦出身,影响力并不大。放在一般小地方算是名门望族,搁在长安这样满城勋贵人家的地方,大概只能算是寒门。”

    李治慢吞吞地回头,面无表情,“宋璟?那日去给周老夫人贺寿的人这么多,你怎么就只注意到他?”

    李宸低头,含羞答答:“他长得最好看。”

    李治:“……”

    李治看着眼前的女儿,低着头,脸上的笑容带着几分少女情窦初开的羞涩。他什么时候见过女儿脸上有这样的神情了?想来那宋璟约莫是长得应该是一表人才,大概不会比薛绍差。

    帝王心里感叹归感叹,但绝不心软。

    他板着脸,“我绝不同意。”

    李宸抬眼,神情错愕,“不是说只要是永昌喜欢的,阿耶和阿娘都会为我找来吗?”

    李治:“人不可貌相,他虽长得好看,你又如何晓得他为人如何?再说了,你是何等出身,他是何等出身?公主出降,乃是国之大事,由不得你胡闹。”

    即便是当日萧淑妃所出的两个公主,被武则天赶到了掖庭去住,多年后太子李弘求情让她们出降,武则天为她们选的驸马都是朝中勋贵之后,大婚后又将两位驸马升为刺史。

    可李宸看上的宋璟呢?

    什么都没有,即便他想要女儿风风光光,让她的驸马加官进爵,也得有个名目。可宋璟一无祖荫二无功名,就算进士及第,他封宋璟一个官,也不能做得太明显。

    李宸皱着眉头:“若是长得好看没用,大唐选官身言书判,为何还要将长相如何放在首位?而且他为人好得很!”

    李治看着李宸,心里颇不是滋味。

    不是说谁都比不上父亲,谁都不够好的吗?

    怎么一转眼,就变了呢?

    李宸说:“阿耶还记得永昌九岁那年春天到不羡园,却遇上大雨的事情吗?”

    李治:“当然记得,那一年春天长安下了很大的雨,皇城内外都淹了,我与你母亲担心你在不羡园,连夜派了禁卫军去不羡园将你接回宫中。”

    李宸仰头,看着父亲,说道:“阿耶,那一年春天,庄稼才种下去,许多百姓的庄稼都被水淹坏了。那时候宋璟便在不羡园旁的梅庄,梅庄中有一条小河,河水上涨,梅庄里的庄稼尽数被淹,他的叔父不在,庄中管事请示是否在河段挖一个口子放水到下游?宋璟却说,下游也是百姓的庄稼,如何能损人以自保?”

    李治扬了扬眉,看向李宸。

    李宸迎着父亲的视线,笑着说道:“后来听说那一年,梅庄所有百姓的佃租都免了。”

    年纪轻轻,已经有如此胸怀。或许,真的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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