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号这天发生了两件事,也许是三件,她记不清了。

    舅妈说店里香菜用完了,让陈萝从家附近的菜店带点过来。

    她买好香菜,付过钱,道路中间G字头的货车撞死了一条狗。

    环卫工用生锈的钩子,勾起稀烂的尸体扔到垃圾车。地上的血污撒过石灰,很快只剩一片不明显的污渍。

    她买了香菜,来到店里。

    和陈爱国夫妻一直忙到夜里十点打烊。

    陈爱国要去一个朋友家。

    蒋丽骑着电摩托载她回家。陈萝想起早上横死的黑狗,抓着舅妈的衣服问道,“我们楼里有人养黑狗吗?四个爪子白的……”

    “没有,怎么会有人养这种狗。”

    黑狗带孝。

    四足踏雪是奔丧来的。

    凡是家里有老人,都不会养这种。

    两人回到家,陈萝去收晾在延展架上的衣服。屋外忽然起了争吵,舅妈嗓门很大,又尖又亮,“走啦,怎么又来了!你家有困难,谁家不困难的啦!”

    说完,是响亮的关门声。

    陈萝收好衣服,一件件叠好。

    蒋丽从厨房拎出一大袋垃圾。

    砰砰拍陈学鑫的门,“一放假就整天窝在屋里,出来扔垃圾啦,你看看你,眼睛迟早要看坏!”

    陈学鑫在房间打游戏。

    嘟嘟囔囔说两句,没开门。

    蒋丽火起来,又要骂。

    陈萝几乎都能背出接下来的台词,无非是创造这么好的条件也不好好读书,人比人气死人,指望你们姐弟养老,还不如出去捡只狗,狗还知道出门帮忙提菜篮。

    陈萝过去接过垃圾袋,“我去吧,舅妈。”

    蒋丽吸两口气,手在围腰揩下,“去吧。”

    女孩拖着垃圾袋出门,站在楼道等电梯。

    楼道里还有个歪坐在地的男人。

    不合体的廉价西装,崭新的球鞋……好像之前来找过舅舅。她抿着唇往旁边站,男人慢慢爬起,跟着她一起摇摇晃晃走进电梯。

    矮小如猴的中年人缩在角落,自言自语,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有没有水啊,有没有水啊。”

    扔完垃圾。

    陈萝觉得这人精神可能有问题,不大想理。垃圾桶盖上的一瞬,莫名想起曾经因为口渴而差点犯错的自己,于是从超市拿了水和面包,出去扔给他。

    男人坐在街边,头也不抬,接了水就开始狂灌。

    陈萝往回走。

    那人在后面喊,“我是老于啊,以前住你家后面的……你是陈爱美的女儿,我认识,跟我大儿子同岁。”

    老屋的同龄人不多。

    陈萝记得屋后以前是有个跟她一起上学的男孩,黑黑的,不大说话,后来全家卖掉房子搬走了,再也没见过。

    她看着落魄邋遢的男人,很快知道怎么回事。

    十几年前卖老屋,卖不到几个钱,远不如现在拆迁来得好。这些人算是赌错了的那一批——如果当时及时购置新房还好,要是把钱拿去投资,做春秋美梦,恐怕现在连厕所都买不起。

    一大家子,越活越难。

    于是人便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舅妈不给好脸色,只怕这以前的街坊是来借钱的。

    陈萝没搭话。

    她已经见怪不该。

    老于又说,“前几年我还见过你妈呢。”

    不知道为什么,女孩想起早上被车撞死的黑狗。她觉得那条黑狗没死,而是站在路中间,盯着人行道上的她。

    一双暗褐色的眼,闪着幽幽亮光。

    破开的肚子,肠肠肚肚零碎挂着,随风摇晃。

    “你见过我妈?”

    “是啊,在岑县。”

    岑县距离临江市不远,开车过去不到一百公里。陈萝怔了下,摸摸口袋,找不到纸笔,也没带手机,只能到超市现买一只水性笔。

    “你有她电话吗?”

    “就是路过见着,没留电话,在一个理发店里,好像叫什么馨……我得问问别人。”

    陈萝在手背写下男人的电话号码。

    手抖下,化出长长的一条黑线,跨越手腕,直到小臂,“请您一定好好问问。”

    临走,女孩把身上所有的零钱都掏给老于。男人连连摆手,不肯收,“我怎么能要你个小孩的钱?”

    回到家。

    ρΘ㈠8Θгɡ.)陈萝在客厅僵坐着,电视机屏幕上的灰尘、灯罩上的灰尘、沙发扶手的灰尘……所有的灰和尘,她全都仔仔细细看了个遍。

    企图弄明白,它们从哪里来,又为何要停留在这间屋中。

    陈爱国迟迟不归。

    蒋丽洗完脸,回卧室睡觉。

    明亮的客厅熄了灯,只剩她一个人与黑暗同居,一点点闪烁的冷光从陈学鑫的房门散射出来。

    月光洒在窗沿,明晃晃的,像极了雪。

    挂着蚊帐的小床晃了晃。

    有什么要冲出来了!

    有什么……还剩下什么能冲出来呢……

    咔嗒——

    陈爱国进门,打开灯,没想到侄女在屋里坐着。男人怔了怔,换鞋进来,“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

    陈萝说。

    陈爱国沉默一会儿,从饮水机接杯水放到茶几,在陈萝旁边坐下。

    “小萝,你觉得林老师这个人怎么样?”

    陈萝看着落满灰尘的电视机,“没注意过。”

    “他是我小时候的朋友。”

    “还是华亭酒楼老板的侄子。”女孩接道。

    没料到陈萝知道这,陈爱国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语言卡在喉咙,只有唇象征性地动了动。

    “他有很多荣誉,是大学教授,住在南区的望江公馆,家里很大……”男人犹豫道,“不像我们只能让你住阳台。”

    陈萝转头看向陈爱国,认真道,“可是舅舅,这才是我的家。学梅姐姐,学鑫弟弟,你和舅母才是我的家人。”

    陈爱国眼睛一红,伸手挡了下,双肘顺势垂在膝盖。

    腰弯得很低,瞬间苍老不少。

    “孩子,总要认父母的。”

    “小时候,他不来认我,你们把我辛辛苦苦养大,他来了。”陈萝站起来,“我如果长歪了,惹是生非不学无术,你猜他这个大学教授还会不会认我!”

    “小萝……”陈爱国不敢看她,只是摇头,“大人都有难处,不是你想的这样……”

    陈萝抓起手机。

    一个劲喘气。

    她从没跟陈爱国顶过嘴,从来没有。以前家里没有铺面时,舅舅风里来雨里去,和城管斗智斗勇,苦苦支撑一大家子的开销。

    她还记得。

    小时候蒋丽和陈爱国坐在院子里修手上的老茧,足足修了一地的白屑。

    蒋丽那时还没像现在这样皱纹多。

    陈爱国厚实的身体也还没变得干瘦。

    “你们用辛苦钱养的我,不是我妈,也不是他姓林的养我。”

    “……怎么跟你妈一样倔。”想起那个不争气的妹妹,陈爱国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小萝,听话,过几天林……”

    陈萝开门出去。

    门关得震响。

    蒋丽忙打开房门,一把揪住丈夫衣服,“你有病啊陈爱国,孩子不愿意就不愿意,养都养这么大了……你非逼她,要是逼出个三长两短……你怎么不连我一起逼死!”

    “你知道什么,她这样倔迟早要出事,我也是为了……”

    “学鑫,快出去找你表姐!”蒋丽喊道,转头用拖鞋打陈爱国,“你为了什么!当初我说不要养不要养,我们养自己都养不活,找个好人家送了……现在好了,最难的时候都过来了,你竟然这样逼她!你这个天杀的!”

    一直躲在门后偷听的陈学鑫终于从房间出来,套上鞋就往外冲。

    一边跑一边拉长脖子喊:

    “小萝姐姐——小萝姐姐——”

    陈萝走在街上。

    身后追着已经死去的黑狗亡灵。

    午夜一点。

    店铺打烊,街灯恍惚,就连暗涌的河流都变得温顺。她按亮手机,看着虚拟时钟,茫然不知往何处去,又有何处能容纳她。

    她想给白旭山打电话。

    却只是调出通讯录发呆。

    想给许一暗打电话。

    却发现早已删了那个人的联系方式。

    月光像雪,惨白一片,如果七月的天能下起鹅毛大雪,覆盖一切……那么她不用去想,一百公里外的母亲,如何在营生稳定的情况下,十几年都不来看她。

    也不用去想,桃李天下、声誉斐然的生父,何以在经济宽裕的情况下,从未想过施舍她一点生活费用。

    便是流浪的猫狗,舍一餐饭食,也没有多难吧。

    更不用去想——

    是因为自己变成了有价值,值得夸耀的存在,所以才有了为人子女的机会。

    谁能试着理解,困在地下室中的五岁小孩,到底在想什么?

    自作主张生了,自作主张扔了,又自作主张要她承认自己的出生,做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儿……天啊,她就该死在那间地下室。

    这样不管是陈爱美,还是林日新,永远也得不到她的原谅,永远都得牢牢记着自己犯下的错。

    女孩从周转房,走到汽修城。

    又从汽修城走到河边。

    暗涌的黄色河流,泊泊向东,如果能搭乘这毫无起伏的细浪,天亮之前就能抵达海洋。

    如此如此,竟能弃身后的一切于不顾。

    陈萝站在桥边。

    黑狗的亡灵停在她脚边。

    沉沉黑夜,似无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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