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平郡王的使者已经来找过他了,言朱帅欲收他为义子,录入族谱,更名友谦,以陕虢二州相付,世为镇守。
    若在平时,他肯定欣喜若狂,早就举事了。即便失败,大不了抛弃妻子,逃奔汴州,投奔义父就是了。
    但如今形势不一样,夏贼在陕虢留的兵可不少!
    潼关有大军,不清楚多少,但肯定在万人以上。
    灵宝有新来的武威军五千步卒,看他们那严整精锐的模样,想必很能打。
    陕州一带有来自凤翔的七千步卒,分屯七里涧隘道和浢津。
    硖石县还有新来的横山党项蛮子上万众。
    自己手头不过三千来人,能做什么事?做梦?
    朱简现在是真的后悔了,当初不该鬼迷心窍,将那位亳州录事参军朱先生留下来的。这会骑虎难下,烦躁不已。
    “将军,李璠来了。”亲兵进来禀报了一声。
    朱简猛地起身,带动胡床“哐当”一响。
    “让他进来。”朱简收拾了下心情,说道。
    李璠很快来了,道:“朱四你何事如此惊慌?莫不是祖坟被人挖了?”
    “我家祖坟早就被饥民刨了。”朱简面无表情地说道。
    “定是你当剧盗时造的孽,劫掠商旅太狠了,得了报应。”李璠大喇喇地找地方坐下,道:“你是外镇将,我乃衙将,咱俩见面合适不?怕王大帅的刀不利索?”
    陕帅王珙,当然也是个狠人,且心胸狭窄,睚眦必报。
    朝廷召身负名望的常州刺史王柷(chu)入朝为官,行经陕虢时,王珙在驿站设宴招待,并请乐妓表演歌舞。
    王柷本不愿搭理他,实在没办法,出席了宴会。席间王珙为攀附王柷,表示愿以叔父礼侍奉,王柷拒绝了。
    王珙当场翻脸,下令撤掉宴席,将王柷赶出驿站,随后偷偷派人尾随,将其一家投入黄河。这还不算,王柷有个儿子在襄州,也被人投入井中而死,找不到凶手。
    如此手段,如此心性,说句残暴不过分。
    “李二,有件大事,不知……”朱简犹豫再三,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李璠心中一动,面上却毫不在乎,大大咧咧地说道:“你有屁的大事!莫不是又要劫掠河南、河北给朝廷的上供?”
    朱简看着他,不说话。
    李璠有些不耐烦,道:“这种事不能再做了,早晚被人发现。王帅其实隐约有所觉,只不过懒得管罢了。说不定哪天看你不顺眼了,王帅就会拿你开刀。一个小小的外镇将,想杀就杀,能有多大事?可别连累我。”
    朱简心中一颤,他都差点忘记这事了。再想想王珙的品性,越想越有可能,大冬天的,背上已经隐约有汗意。
    作为一镇节帅,想要杀个外镇将,固然不太容易,因为会逼得人领兵造反,但这并不是没有办法的。
    节帅召你入军府议事,你来不来?一进了陕州,那还不是任人宰割?
    “李二……”朱简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敢说出口。
    他是外镇将,若想造反杀帅,没有军府衙将配合是很难的。
    他与李璠关系密切,一起做过许多“大事”,若想造反,还真只有找他帮忙了。
    当然那位朱先生也没让他造反杀王珙,只是说关键时刻发动,截断夏军粮道,烧其积粟即可。但这与造反何异?一旦干下这事,王珙能放过他?
    “罢了!”朱简长叹一口气,随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多日未见二郎,特请你来饮宴。今日淘到了一个不错的胡姬,身姿婀娜动人,今晚同乐。”
    李璠哈哈大笑,道:“我就知道是这事。”
    接下来二人自然一番饮宴,其乐融融,同学嘛。
    第二日一大早,李璠告辞离开朱府,随后骑马出城,左兜右转,行踪诡秘,最后来到了某处庄子。
    “卢将军、折将军,某来了。”李璠恭恭敬敬地朝坐在他面前的卢怀忠、折嗣伦二人行了个礼。
    “朱简找你何事?”卢怀忠只管饮茶,不说话,于是折嗣伦开始发问。
    “其人犹豫不决,似要造反投敌,又似乎胆气不足。”李璠如实答道。
    折嗣伦闭目思索。
    良久后,他问道:“听闻朱简擅打马球?”
    “还算擅长。”李璠应道。
    “辛苦了。”折嗣伦点了点头,道:“你替灵武郡王做下这等大事,日后自有造化。”
    “不求造化,只求平安罢了。”李璠苦笑道:“陕虢夹在两强中间,力不能自保,早晚要有祸事。某只愿保得家族富贵,余无所求。”
    折嗣伦轻笑,道:“放心。朱全忠外宽内忌,雄猜多疑,外将在他那边,都没啥好下场。灵武郡王素来宽厚,诚信待人,说保你富贵,就保你富贵。”
    李璠想了想也是,邵树德确实说话算话,俘获的敌人也不怎么杀。邵、朱二人选一个的话,肯定选邵。
    李谠、李重胤之事,犹在眼前,大家都不傻。
    “邵帅仁义,某不敢求为螟蛉义子,愿以父礼事之。”四十岁的李璠说道。
    好嘛,朱全忠收朱简当义子,李璠也上赶着以父礼事邵树德,以后就是想不给他富贵都不行了。
    “待大帅班师时,自会接见李将军。”折嗣伦起身道。
    随后,他又转向了卢怀忠,道:“卢将军,事不宜迟,某这便回陕州了。”
    “折将军且去,有武威军在这,诸事无忧。”卢怀忠面容严肃,答道。
    折嗣伦点了点头,很快告辞离去。
    陕虢二州,极为重要。若不能捏在手里,始终无法放心东出。
    朱全忠遣人联络朱简,本是好事,他们也做好了应变的准备。
    可怎么也没想到,因为大帅担心后路,留在陕虢的兵马太多,以至于朱简犹豫不决,不敢动手了。
    这该怎么办?
    第041章 邀请
    陕州王珙私宅之内,歌喉婉转,舞姿曼妙。
    众人一边吃喝,一边欣赏着乐舞表演。
    陕帅王珙,为人残暴多疑,在他手底下为官为将的,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若说有什么好处,那就是王帅酷爱歌舞,经常召众人饮宴,一起欣赏了。
    今日便是,甚至就连驻扎在城外的折嗣伦都邀请了。
    场中管弦金石,喉音云回,白衣飘飘,贯珠历历。
    一曲唱罢,歌女下去更衣,随后再来向客人一一行礼。
    歌女自言本是先帝宫中嫔御,今上仁德,蒙恩放归,嫁予卑官。惜夫君又被罢官,不得不辗转于权贵宴中,获取资财。
    众人闻罢,纷纷叹息。
    王珙笑而不语,不过眼神却老往歌姬曼妙的身姿上瞄。
    宫中嫔御啊,虽说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几次先圣,但光这身份,在宫中所受的严格的礼仪、才艺训练,就让他心痒难耐了。唔,即便只是个御女、采女,那也是七八品的官,玩起来一定十分尽兴。
    她有夫君?王帅才不会在意这等小事呢,找人杀了,往大河里一扔,谁知道啊?
    “今日尽兴,诸位满饮此杯。”王珙心情舒爽,笑道。
    “满饮此杯。”
    歌女休息了一会,又开始唱开元年间流行的《伊州曲》。
    折嗣伦一边听着,一边感觉有些荒谬。
    硖石以东,大军云集,鼓角争鸣,弓如霹雳。
    陕州城内,高朋满座,歌喉婉转,暖风熏人。
    这真的是同一个世界吗?
    许久之后,杯盘狼藉,歌女已是唱了第三遍《伊州曲》。
    客人纷纷告辞,歌女一一行礼道谢。
    王珙按捺不住,醉醺醺地直欲上前搂歌女。折嗣伦一把拉住他,低声笑道:“承蒙王帅宴请,感激不尽,过两日一起击毬如何?”
    “这有何不可?”王珙耐着性子道,眼神还在歌女身上打转。
    “听闻灵宝镇将朱简擅击毬,不如请他过来,让我等开开眼界。”折嗣伦又道。
    “好好好。”王珙欲甩开折嗣伦,不意他手抓得很紧,眼看着歌女已经出门了,便怒道:“朱简若敢不来,我杀他全家。”
    许是因为失望愤怒,后面一句话声音大了点,让一些刚刚走到门口的客人听到了。他们不敢回望,直接加快脚步走了。
    折嗣伦满意地放开了手。
    私下里流传的消息永远比正式的命令要快。
    在王珙让朱简至军府“击毬”的命令抵达前,王帅要“杀他全家”的消息就飞快地传来了。
    这里面有的是亲朋旧友好心提醒,有的是唯恐天下不乱之辈瞎传消息,还隐隐有推波助澜之人在暗中施展花招。
    朱简急得坐不住。
    这年月,就是如此上下相疑,要么是上级先动手,将危机化解于萌芽状态,要么是被下级弑杀,身死族灭。
    朱简仔细想了想王珙的脾性,过往的作为,愈发觉得可能性很大,于是他第一时间找来了“朱先生”。
    “朱先生”并不是最初声称的教人读书习字的乡村蒙师,而是正儿八经的亳州录事参军,朱全忠之族人。
    朱参军这些日子一直在附近转悠,仔细观察陕虢的山川地理、屯兵屯粮之点,暗暗记下。
    毕竟,以后若进兵关中,不是走陕虢就是走河中,都是紧要之事。
    “朱参军,东平郡王——义父所言之事……”朱简坐在书房内,神色间颇多不安,更有几分狰狞。
    “自无问题。”朱参军随口一答,随即感觉有些不对,忙问道:“朱将军这是何意?东平郡王答应之事,怎么可能反悔。”
    “那我便放心了。”朱简下定了决心,勉强笑道。他与王珙,看样子得死一个了,若能诛杀此人,或许就能成功上位,坐一坐那节度使的宝座。
    夏军总要退走的,日后有东平郡王支持,自己再恭敬点,料无大碍。
    若夏军实在势大,就在朱、邵之间搞平衡好了,天无绝人之路,总能糊弄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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