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为兵之胆,徐怀玉慷慨激昂之时,众人也跟着同生共死。如今徐怀玉意志消沉,心神恍惚,大伙也觉得没甚意思,顿觉很是迷茫。
    留在城中,必死!或早或晚罢了。
    指望汴州援兵来救,基本不可能,没人会起这个荒唐的念头。
    该怎么办?有人一屁股坐在女墙上。军官呵斥了两声,也懒得再说了,随他去吧。
    王遇远远地在望楼上看着,虽然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但大体上还能猜到一二。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跟着夏王这些年,他愈发喜欢读书。即便很多字不认识,也坚持让文吏读给他听。久而久之,对很多事情有了新的认识。
    可惜!可惜!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恨啊!”王遇重重地咳嗽了两声,看着远方的夕阳,惆怅不已。
    定远军的将士们已经两天没攻城了。
    他们将一批俘虏带了过来,都是之前徐怀玉放走的新安守军。他们并没有受虐待,最近一直在干活,吃食都能保障。定远军明天就会把他们带到城下,让他们现身说法,进一步瓦解守军的意志。
    这座要塞城市实在太难啃了,最好还是用这种软办法,免得徒伤人命。
    远处有军士出外樵采归来,他们在离新安县较近的地方活动,城内守军也没有出城袭击,这似乎进一步说明了什么事情——大伙打仗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守城是蹲在城里一动不动,连出城袭杀敌军的樵采人员、斥候探马都不干的。
    拿下这座城池,或许有别的办法,就是需要花的时间可能有点长了。
    ※※※※※※
    河阳南城之外,又新来了一批土团乡夫。
    陕虢二州各选派一万名家中无需春耕的丁男,带着简陋的器械,绕道抵达了河阳。
    新安县不克,就是这么蛋疼,怎么着都要绕路。
    陕虢两县的乡勇,老实说这几年被操练得也挺频繁,渐渐练出点名堂了,至少组织度比起以往强了太多。
    先秦时代的耕战农兵,大概也是这么被一代代进行军事动员给训练出来的。嗯,国朝也有标本,那就是多灾多难的河南,以及素来以对抗朝廷为己任的河北。
    但他们的装备大概率不如春秋战国时代的农兵,大部分人无甲,只有少数家境殷实的自己给自己配了甲胄——别说什么民间不能私藏甲胄,藩镇割据以来根本管不过来,太多了。
    官家打制的器械,职业武人都不够分,不可能给土团兵了。比如一张良弓,人家练了十几年箭,一年到头一有空就练,不比你大部分时间在地里忙活的田舍夫强多了?自然得紧着他们用。
    土团乡夫,布做的璞头、布做的衫、布做的袴奴,额头上再扎一条布做的抹额,好强的装备!
    符存审没有第一时间让这些乡勇入战壕,而是指派了一些军校,将这些人操练个几天,熟悉情况和规矩后,再分派进各条堑壕。
    大战又要起了,但河阳南城这个钉子还没拔下,这让他有些焦急。
    他走上一处高坡,俯瞰着整条大河。
    孟州城那边造好了不少船只,此刻都堆放在岸上。工匠们在王屋山砍伐大木,一部分处理完后堆放起来,在棚子里慢慢阴干,一部分则紧急拿来造船。
    船只不小,但不是用来运货的,而是准备修复中潬城到南城之间的浮桥的。
    其实从上个月开始,这项工作就慢慢启动了。
    军士们用铁镐凿碎冰面,一艘船、一艘船地放下去,然后用铁链联结起来,再钉上厚实的木板。
    城中守军一度冲出来,试图毁坏这些浮桥,不过他们大意之下吃了个不小的亏:冰面被敲击得有些破碎,上面盖着茅草,梁人无备,足有两三百人掉进了冰冷的河水之中,再无声息。
    吃了这个大亏之后,梁人算是死心了。围城这么些日子,他们也损失了大几百人了,这次又被坑掉两百多,士气受到重挫。
    再把目光投向中潬城。
    不少强弩、砲车已被装备了起来。这些装备,也只有在中潬城才能发挥作用。河面实在太宽了,这些武器射程又近,根本无法覆盖整个河面,部署在中潬城,可能还有那么点作用——从郑州理所管城县到阳武县的黄河南岸约八十里,而阳武县与北岸的获嘉县以黄河中心为分界线,郑州到获嘉“中河九十六里”,也就是说此处黄河宽三十二里,河阳那边稍窄一些,也有二十余里宽,什么强弩都无法封锁河面,更别说射程只有强弩几分之一的砲车了。
    不过在浮桥建造完毕后,倒是可以部署一些小型砲车,就是不知道它们能不能扛住梁军水师战舰强弩的射击了。
    砲车的射程,实在惨不忍睹!
    中潬城那边,还有一些人在运输沉重的铁链。毫无疑问,这是打算铁索横河,封锁河面了。
    为了阻止大河化冻后梁军水师来援,大伙可是费尽了心思。
    远了放火船,稍近些,用强弩,再近些,用砲车,最后还有长长的巨木杆子和铁索拦截。总之穷尽一切手段拦住敌军,不让他们靠近河阳南城,将这里的守军救走。
    其实也有人提出过异议,认为干脆让梁人将南城守军救走算了。他们跑了,这边正好占下城池,大家都省事。不过最终还是被否决了,夏王有令,一定要吃下保胜军这几千人,不给他们逃回去的机会。
    梁人最后的两个据点,孤军困守,若还能让他们跑掉,确实也不太像话。
    符存审转过身去,又看了一眼正在缓缓东行的粮草运输队伍。
    这是河南府征集过来的夫子,他们正给赤水军转运粮草、器械。
    他们最近在旋门关外扎营。
    大伾山上旌旗漫山遍野都是,到处都有金鼓之声,守关梁兵大惧,不断向郑州乃至汴州告急。
    听闻庞师古带着人马回来了,其先锋一部三千余人已开进到旋门关一带。而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再被夏军突入截成数段,梁人正在不断往这边增兵。
    他们每天都派出大量人手,敲凿靠近南岸的河冰。当年东西魏对峙时的手段,没想到又都被双方捡了起来,令人啼笑皆非。
    但不管怎样,获嘉、武陟一带数万夏军云集,而郑、孟一带梁军兵力也在快速增加,双方似乎不约而同地将战场选于此处,一场规模在十几万人的大会战好像已经不可避免。
    “打个屁!”符存审啐了一口,他就没听过夏王打算在这边与梁人大战。
    第040章 分歧
    时间进入二月下旬,黄河冰面已经不再安全。
    大河南岸的梁人还在不断集结,但他们内部却在争论不休。
    到目前为止,只有飞龙军及数千土团乡夫抵达了汜水、河阴一线。匡卫军还在赶路,坚锐军万余人刚刚离开曹州,走到滑州时又被叫停了。
    魏博有消息传来,夏人要借道黎阳,渡河南下,破入滑州。
    老实说,在二三月份,夏人是没法从魏博南下的。腊月、正月及二月上旬的河冰较为坚硬,但从二月中旬起,就很难说了。今年冬天较冷,问题不大,如果没那么冷,那么纵使河岸边的冰比较结实,河中心可未必。更别说这会已是二月下旬,没人敢冒险,又不是生死存亡,何必呢?
    也就是说,这会的滑州其实没有多大危险,至少北方大河防线不用担心。到二月底的时候,河面还有不少碎冰,船只航行危险大增。运气好点,整个三月都不用担心来自北方的危险,他们只需关注濮州方向是否会有敌人过来。
    坚锐军西行,加入孟州战场,四月份再返回滑州,似乎并不是什么问题。不过梁王否决了,庞师古也没什么好办法。
    如果说坚锐军未能如愿西行,让庞师古感到有些烦恼的话,那么节度掌书记李振的到来,则让庞师古有些恼火了。
    “李大夫,用兵之事,我自有分寸。今兵马未齐,粮草未备,李大夫不妨多多操心这些事情。”河阴县城之内,庞师古略有不满地说道。
    “庞都头何出此言?”李振脸上阴郁之色一闪,不过很快展颜一笑,道:“都是为了梁王大业。何必争得面红耳赤?如今这个局面,靠守是没有用的。庞都头也是沙场宿将了,当知久守必失,要想彻底挽回局面,还是得攻。攻到夏贼腹地,让其知难而退。”
    庞师古不理他,自顾自地查阅兵书籍册。
    李振耐住性子,继续说道:“集结大军,北上魏博,一起攻入河阳,如此可解全局危难。夏贼为何如此有恃无恐?河阳南下,处处可涉渡,今还在威逼罗弘信,欲借道黎阳攻入滑州。若不堵上这个大漏洞,守起来太被动了。”
    “李大夫倒是很相信罗弘信。”庞师古嗤笑一声,说道:“我敢肯定,若我大军北上魏博,与魏人一起西进,列阵厮杀之时,只需稍有风吹草动,魏人便要溜走。你告诉我,这仗怎么打?况且,你觉得夏人欲从黎阳南下,真耶假耶?”
    “真假并不重要。”李振胸有成竹地说道:“唯一的胜机便是重夺河阳。即便夺不了,也得让河阳的夏贼不得安宁。一旦其举兵南下,我则趁虚而入,抄了他们的老巢。”
    “这么说还有几分道理。但我还是那句话,魏人不可靠,他们还没被逼到生死存亡的份上,不会卖力厮杀的。”庞师古道:“况且兵力紧缺,若征调北上的兵多了,孟州这边还怎么防?怎么打?”
    旋门关方向已经派出大量斥候,沿着唯一一条大驿道西进,查探夏军罂子谷寨的虚实,打算下一阶段就西进收复失地。
    之前因为汴州城外出现夏贼,黄河防线三万余兵被抽得只剩万把人,结果被夏贼突入,洛口、巩县次第失陷,河洛大军成了瓮中之鳖,然后又引发了后面一连串的失败。
    夏贼一南下,就直扑白司马坂、洛口,显然蓄谋已久,直接打在了要害上。如今庞师古要做的,就是给之前的失误擦屁股,重新稳定这条破碎的防线。
    向西攻到洛口,呼应河阳南城的保胜军霍存部,是重中之重。
    唯一让人觉得难受的,大概就是这里的地形太狭窄了。对防守方非常友好,对进攻方就是噩梦,展不开兵力,有点难受。
    东西魏邙山之战,双方主力在邙山一带对峙,难有寸进。最后逼得宇文泰拣选三千精锐,夜登邙山想要偷袭。这是行险一搏,因为没法携带辎重,早上大吃大喝一顿后就出发了,多余的粮食都没带,就是为了可以携带兵器、铠甲赶路,节省体力。
    一旦敌军有备,或者被他们挡住,这支部队的下场是注定的:渴死、饿死、溃散。
    庞师古知道夏军在罂子谷有备,他有点想学宇文泰夜登邙山,绕道偷袭了,但想想又没有把握。
    这场仗,本来就不好打,结果李振还来聒噪,烦得要死!
    “庞都头,孟州这边佯攻就行了,关键还得看魏博。”李振不死心,继续劝道。
    “聒噪!”庞师古终于怒了,斥道:“要想从魏博进攻怀州,可以!先给我益兵三万,再谈其他的。若做不到,就闭嘴。”
    李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
    “好贼子!别跑!”清水(卫河)之畔,数十魏兵狂追而至,破口大骂。
    王郊站在山坡上,连发三箭,箭无虚发,击倒三人。
    魏人气得七窍生烟,蛮劲上来,继续前冲,竟然一定要干死这个用箭射杀他们多人的夏贼。
    渐渐近了。
    王郊放下步弓,抽出一杆投矛,用力掷了出去,冲得最快的魏兵扑倒在地。
    “呼!”又一矛飞出,一名魏人军校惨叫着倒下。
    “杀!”鼓声骤然响起,山坡后、树林间冲出了百余人,步弓连射,冲过来的魏人惨呼连连,攻势为之一窒。
    王郊一手执盾,一手捉刀,大喝着冲下了山坡。
    “杀!”高佑卿挺着一杆长槊,紧跟着一跃而下。
    数十勇士呐喊着跟上,豪迈无比地冲向正有些混乱的魏人。
    “噗!”横刀一挥,贼兵捂着喉咙踉跄倒下。
    王郊看也不看,越过倒地的魏兵,让过迎面捅来的一枪,欺身而上,趁着贼人来不及抽回长枪的当口,加快脚步,一刀刺入贼人胸口。
    无甲贼兵痛得软倒在地,鲜血喷涌。
    袍泽们如下山猛虎一般冲了下来,稍稍整理队形后,跟在王郊身后,成列逐奔,杀得魏人站不住脚,最终一哄而散。
    “呼!”投出最后一根短矛,将一名贼兵砸倒在地后,王郊停下了脚步,下令打扫战场,收拢部伍。
    高佑卿提着斧子,用力斩下一枚头颅,嚷嚷道:“这人是我杀的,肚子都让我捅烂了,你们别抢。”
    王郊收回了三根投矛,走到他面前。
    高佑卿立刻泄气了,道:“副将可能教教我这投矛的手艺?”
    “没空。”王郊硬邦邦地扔下了一句话,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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