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士们都敬畏地看着他,一个人就干掉了八九个贼兵,其中还有一名军校,王副将这技艺,当真神乎其神。
    其实魏人并不弱。保义军初来乍到,小规模的越境冲突之中,还吃了不少亏。
    他们发现,如果单打独斗,魏兵的技艺竟然一点不差,甚至从整体上来说,比他们保义军还强。但人数一旦上升到营规模,魏人的优势就不大了,如果是成千上万人阵列而战,魏人多半要败。
    他们的装备很好,组织度也不差,差的是战斗意志,即不愿死战。打仗就像是应付差事,打赢打输无所谓一样,只要你不去抢他们的农田、财产和家人,他们一般而言不愿意和你搏命。
    魏博武人,如果好好整顿一番,让他们愿意死战,以他们那堪称优秀的基本功,完全是一支强军啊。可如今,却是这副德行,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今日之战,若不是他们抢了魏人的马,他们多半也不会这么气急败坏。
    嗯,其实没有抢。他们不过是挑了一些母马出来,嘶鸣不已,魏人的公马忍受不住诱惑,主动来投,与他们何干?谁想到魏人一下子就炸了,冲过来要拼命。
    边境冲突,几乎每天都在发生。
    数万夏军集结怀州,深沟高垒,数万魏军亦屯于卫州,逡巡不定。
    据闻罗弘信每隔几日都要派使者前往汴州,请求朱全忠发兵相助,为此还奉上了不少财货。
    魏人兵甲精良,人数也众,后勤供给充足,但不自信,毕竟一直以来都被李克用、朱全忠打,失败的次数太多,怀疑人生是正常的。
    边境冲突,其实夏人发起的挑衅更多一些。他们是更有主动精神的一方,常年不断的胜利加持之下,非常自信。而这种挑衅,也是上级默许的,持续不断地给魏人施加压力,让他们求援的力度更大一些。
    王郊等人返回驻地后,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马匹、首级、甲仗,太多了,多到让人眼红。
    听闻消息的王建及一个箭步冲了出来,看着王郊,一脸惋惜道:“惜哉!如此壮士却不肯做吾儿。”
    王郊听到这话都懒得有什么反应了。王军使就是嘴贱,其实是个好人,挺照顾他的。
    “军使……”见王建及要去查验那些战马,王郊想了想,问道:“终日挑衅,魏人却不愿战,如之奈何?今怀州行营已建,粮草业已筹措完毕,何日兵发卫州?”
    王建及顿了一下,转过脸来,刚想透露点消息,随即醒悟了过来,扭头便走。
    他其实想告诉王郊,新安县马上就要投降了,崤函谷道彻底被打通,河洛局势为之一变。真正的大战,多半发生在南边,而不是北边。不然的话,他们在怀州深沟高垒做甚?防御魏博?笑死个人。
    但怎么说呢?有些消息他们上层知道就行了,绝对不能传到下面。
    将士们一听原来你不想打啊,那么心思就会懈怠下来,如果魏军攻来,搞不好就要吃亏。所以,即便没打算在北边取得突破,一切也要按真的来。况且大帅用兵正奇相合,不拘一格。如果南方战事不顺,或者梁军大量南调,他们怀州行营就得来真的。
    两人说话间,有信使匆匆东行,直奔卫州而去。
    王建及看了过去,心道多半是夏王拉拢罗弘信的使者。
    魏博对朱全忠重要吗?那当然非常重要!不但年年提供海量财货,本身也有三百多万人口,绢帛质量、产量闻名天下。自身还有七八万职业武人,从魏博南下,可以随意挑选涉渡点,攻入宣武腹地易如反掌。
    朱全忠,敢不敢赌罗弘信的忠心?魏博若背朱投邵,对朱全忠而言,可不是少了点上供那么简单。事实上魏博会作为夏人的仆从军,哪怕只是意思意思,不尽全力攻打,对汴州而言,也是灭顶之灾。人家出动五万装备精良的部队不成问题,你要派多少人来防?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你能想到背后的多种可能性,或许敌人正等着你跳坑,但你真的赌不起!
    第041章 专业
    春风化雨,草木葳蕤。
    孟州温县乡里,邵树德披着蓑衣、草鞋,走在绿意盎然的田间。
    越冬小麦长势喜人,再等三个月,差不多就可以收获了。
    去岁河阳收了四十万斛粮豆,有些遗憾。因为移民开荒太仓促了,官员、农具、耕牛之类的物资也十分匮乏,农业生产潜力并未得到充分利用。
    而经过一年时间的输送,上述物资的数量大增,极大缓解——不好意思,一点没有缓解,事实上匮乏得更严重了,因为河阳人口大增。
    邵树德去年都没舍得在河阳发动大规模战争,带人跑到了淮南,苦了苦关中、金商、襄阳、唐邓随等镇的百姓,一举夺下申、光、寿、安四州。
    河阳百姓除了被高仁厚征发,攻广河、板渚及中潬城外,再无经历其他战事,得以安心开垦荒地、整修沟渠,农业元气有所恢复。到了秋天的时候,小麦冬播面积大大增加,宋乐预计,今夏应能收三四十万斛粮豆。而等到去年年底、今年年初来的一波人做好准备,春播大面积展开,到秋天的时候,应该还能收几十万斛,一年总产量超过八十万。
    当然,河阳还处于免税状态,这八十万斛粮豆的最主要作用,还是用来养活当地人——事实上根本不够,还需从外界大量转运粮食,以工代赈,养活百姓的同时,继续疏浚河道。
    这一年多,河阳基本是净投入了,经济方面还没看到什么回报。按照宋乐的预计,今年还不能做到收支平衡,明年(乾宁四年)还得继续援助一年,到秋收的时候,或许就能勉强自给自足了。
    “乾宁五年(898),差不多可以征税了。”邵树德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田埂上,笑道:“百姓都说养儿不易,一块地从无到有地建设,也非常不易。”
    河阳二州,可能是朔方军政集团第一次大范围、高强度的移民开发行为。
    陇右、河西二镇,虽说一直在移民,但多是通过流放犯人、民户自愿应募、俘虏发遣、小规模难民输送之类的方式进行,前后时间跨度比较长,一次人数也不多,属于积少成多。
    孟、怀二州,动作可就大多了。短短不到两年时间内,当地人口从数万变成二十多万,接近三十万,增速是十分惊人的。河清之战缴获的敌军粮草消耗完了,河中转运的粮草消耗完了,陕西镇支援的粮草消耗完了,关北灵夏还在高强度反复运输,投入的资源十分惊人,远远超过战争消耗。
    这还是粮食方面的消耗。对官员、杂任的需求更是无比巨大,干部资源也被大量投入了进来。另外,在修武县境内,邵大帅的妻族产业大量投资,军工系统也抽调人手过来新建怀州都作院,历次抓获的梁人、淮人俘虏一波波地往修武县送,开矿、制砖、伐木,忙得不亦乐乎。
    这是花了血本了!
    “大王,要想河阳这个‘孩儿’长得健壮,还得多多拨发粮草、农具、牲畜。”宋乐抓住一切机会索要物资,只听他道:“目前的情况,与关北还是存在较大差距的。三圃制,只在济源、河内两县推开了一些,民户养了不少羊,但修武、获嘉、武德、武陟、河阳、温六县还差点意思,大王……”
    邵树德差点滑倒。
    之前结束的洛阳之战,前后或死或废了好几千匹马,都是从河阳各新建牧场紧急抽调的,还不一定都是战马。契苾璋已经绕道至金商,马上也会补充大量战马,银川、永清、西使、删丹、黑水、东使六大牧场紧急调拨,目前沿途各草料供应地、催肥地都被过路的马群给占用了,实在挤不出多少给过路的羊了,撑死了几万头。
    “大王,这事再难也要做。”宋乐严肃地说道:“李克用还要多久料理河北战事?大王自当有数。战事一起,可就没工夫做别的了。今日种下的麦子,生下的羊羔,届时都能提供助力。或许,有时候胜负就在一线间。大王总不希望围攻晋阳的时候,粮尽退兵吧?”
    “先生所言甚是。”邵树德点了点头,道:“那就只能再苦……”
    关中百姓苦得没完没了了!不过也没办法,谁让关中正处于沟通西域、塞北的中间地带呢?
    今年还有玉门军家属要搬至河阳。为这事,与肃州龙氏交涉很久了,主要还是大头兵们愿意给邵大帅扛活,想回肃州吃沙子的不多,龙就也没办法,最后只能捏着鼻子同意,这就又是五千户人了,压力不小。
    巡视完温县的春耕,邵树德又赶往修武县,视察农田以及当地正在不断扩大生产规模的冶炼、制铁工坊。在路上的时候,他收到消息:新安县已接近投降。
    ※※※※※※
    什么叫接近投降?这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情。
    简而言之,胡真的劝降还是起到了作用,虽然没能令梁人开城,但打击了他们的士气,整个氛围再不是之前的殊死搏斗,而变得有些悲凉消沉。
    这几日,越城而出者络绎不绝。
    新任河南府司录参军段凝带着人在城外收拢,短短半个月的时间,收拢了近千人,全部押往洛阳,让他们清理废墟,整理材料,建造房屋。
    本来就四千余守军,一下子走了千人,剩下的人就更没心思硬扛了。
    三月初一,胡真更是直接进了城,找到了徐怀玉。
    “徐二郎可知,咱们当年起事是为了什么?”胡真不慌不忙,直接坐到了徐怀玉对面,问道。
    “搏富贵。”徐怀玉面色苍老了许多,叹道。
    嗯,回答正确!
    农民起义部队,并不全是活不下去的。至少王仙芝、黄巢之辈,有钱有势得很,手底下养的人也不少,装备一点不比官军差。他们起家后的核心打手,也不是农民,而是隐藏在江湖山林间的被打散的庞勋乱兵。
    这伙乱兵,原本都是正儿八经的武人,庞勋到徐州起事时,就着重招募溃散的银刀都将士,战斗力大大增加。
    胡真、徐怀玉之辈,家境都很好,投入义军,确实也是为了搏个富贵。总想着老大被招安当节度使之后,他们也能有个出身。
    “富有了,贵未必。”胡真点了点头,道:“今夏王仁德,不欲多造杀伤。新安这个样子,还能守么?二郎你一死,家族富贵又能维系多久?齐奉国死后,有什么富贵传给子孙?”
    胡真这话也是说到点子上了。朱全忠这人,在照顾老兄弟这件事上,是有些缺位的。而且,徐怀玉的家人都在新安城内,要真死不投降,那就是拉着全族一起完蛋,更谈不上富贵了。
    或许有人会问,朱全忠为何不把所有将官的家属都扣在汴州?事实上不仅朱全忠,大部分藩镇都是这个样子,做不到。
    历史上葛从周出镇兖州,就把家人都带过去了。朱珍出征在外,把家人接到军中,朱全忠也只是怀疑,但不能坏了规矩阻止。王彦章奉命屯驻澶州,监视魏博,也把家人带了过去。
    作为一镇主帅,只能抓大放小,通过暗示的手段,让掌握重兵或镇守关键位置的将官把家人留在理所。但如果人家真要接走家人,确实也不太好阻止,只是这样一来,上下之间的关系肯定不太和谐了,具体怎么做,就看各人如何选择了。
    胡真没的选择,家人留在汴州。张全义有的选择,把妻妾儿女都带走了。徐怀玉这种级别,朱全忠还不至于拦着。
    “胡大郎你可真是……”徐怀玉苦笑了一下。
    都到这份上了,他还能怎样?夏王会用人啊,让胡真这种宣武集团内的老资格劝降,确实起到了作用。
    “二郎何犹疑耶?”胡真笑道:“夏王许你州郡之位。交出新安,不当镇将了,做个使君,安享富贵,岂不美哉?”
    “夏王欲授我何州刺史?”沉默半晌后,徐怀玉问道。
    “丹州王使君,刚刚病故,徐二郎至河阳面见夏王后,便可上任。”胡真说道。
    徐怀玉听到“丹州”二字后,心里便明白了。此州地处横山,辖境内有很多党项部落,都是野利氏的附庸。到那个地方当刺史,人家真不怕你玩出什么花样,安安稳稳干个几年,然后再迁转他处。
    其实也没什么可迁转的,估计就是在各州刺史的位置上轮调,这里干个几年,那边再当几年,直到年老致仕。
    拼搏了大半辈子,换了个刺史之位,似乎也不亏。至少在朱全忠手底下,还没这种好事呢。只是,心情还是很复杂啊,临到老了,换了东家,之前的一切积累全部作废,只能从头再来。
    但这个乱世,能得善终的武人本就不多,这个结局其实也不错了,不是么?
    “来人!”徐怀玉下定了决心,喊道。
    “镇使有何吩咐?”有亲将上前问道。
    “去找只羊来。”徐怀玉声音低沉,说话间不住长吁短叹。
    “遵命。”亲将很快离去。
    胡真拈须而笑。肉袒牵羊出降,乃古礼也。
    当了王府谘议参军后,夏王又赏美姬二人,据闻都是长安城中受西门氏牵连的官宦之女,如此厚遇,令他感激涕零,同时也有些心慌。
    今日终于立下第一桩功劳了,后面或还有继续立功的机会。劝降梁官梁将,确实没人比他更合适、更专业了。
    第042章 集结与“支持”
    第一支进城的部队是李唐宾的老底子天柱军。
    他们以麻利的动作控制了全城,衙门、府库、粮仓、军营是重点关照目标,全部禁止人员出入,待一切清点完毕之后,才会重新开放。
    李唐宾没有去衙署,他第一时间登上了城墙,俯瞰西方。
    那是崤函谷道。他耗费了数年时间,与梁人反复拉锯,反复争夺,不知道多少将士身陨在那无穷无尽的山脉、河流、森林之中,不知道多少次夜不能寐,不知道多少次怒气勃发,不知道多少次开怀大笑。
    最终他还是来到了新安,马上就要进洛阳。
    但似乎不怎么高兴啊。最终的胜利,并不全是他这个曾经的河洛经略使的功劳,最关键的因素,可能还是河阳战场取得突破后,进一步构成了对洛阳侧翼的威胁。敌军防守起来左支右绌,最终败北。
    高仁厚在牒文里那志得意满的语气,让李唐宾心中满是愤恨,老头太嚣张!
    胡真喜气洋洋,拉着徐怀玉的手,一一给他介绍夏军将领。徐怀玉脸上挂着疲惫虚假的笑容,勉力应付。
    段凝也凑了过来,趁机结识各路军将。
    他已经投靠了东都节度副使封渭,现在是正七品的司录参军,并且还推荐了一名参军事、一名录事、一名府史,都是洛阳本地土族出身,还算有些本事。封渭考较后,觉得都是积年干员,业务熟练,能够立刻支起洛阳这副烂摊子,于是愈发信任段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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