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恶劣的心情来得毫无理由,朱全忠左思右想,没觉得有什么大问题,只能说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斥候尚未回来。”李振答道。
    行军三日,他也不复刚出门时的清爽样子了。鞋靴之上糊满了泥巴,脸上油汪汪的,双眼布满血丝,一看就是被疲累折磨的可怜人。
    “大雨天,夏贼骑军无所用,斥候不应该还没打探到消息。”朱全忠叹了口气,道:“准备好了就先攻一攻贼军营寨,试探下他们的成色。”
    营寨都修到醋沟了,若说没问题那是自欺欺人。夏贼为什么在醋沟当道设寨,阻挡八角镇过来的军队?
    只要往这个方向稍微一想,你都能得出很多不好的结论。再加上消息不通,西面就像笼罩着一层迷雾一样,发生了什么你都不知道——朱全忠不惮于从最坏的角度去思考,他觉得朱友裕那部分人马可能陷入了大麻烦。
    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么他就不得不施以援救了。长直军是不能损失的,这一万人是汴州的定海神针,是他赖以翻盘的本钱。只要钱粮足够,以此一万人为核心,再拉起十万人的部队都没有问题。可能一开始战斗力弱了一点,但只要悉心培养,严格操练,再上战场多磨练磨练,成为强军并非不可能。
    至于长子朱友裕的安危,这不是重点。是的,朱全忠就是这么想的。长直军是他维系权力乃至绝地翻盘的本钱,儿子不是。
    “大王,有好消息。”敬翔匆匆走了进来,道。
    朱全忠看着头发几乎白了一半的头号心腹,默默叹了口气。
    临行前,他在府中弄了一晚上刘氏。此女已经怀孕了,她也说不清楚孩子的父亲是谁,可怀疑的人太多了,小到十四五岁的公卿少年,大到五十岁的官场老油条,都有可能。
    这个贱货,几乎就是汴州上层将官的公共……
    对了,因为这事,还惹得王妃张氏很不开心。她一气之下,带着儿媳刘氏住到寺庙里为友裕祈福了。
    “敬司马快快请坐。”朱全忠拉着敬翔的手,亲自招呼他坐下。
    “大王,好消息啊。”敬翔坐了下来,面露笑容,道:“青州将刘鄩奇袭占领单州金乡县,杀夏贼五百余人。”
    “哦?”朱全忠有些惊喜,赞叹道:“本以为淄青镇自李师道之后,便不太能打了,竟然还有此等良将。怎么赢的?”
    “刘鄩自兖州而出,一路征集粮草,声势极大。兖镇不愿供给,双方发生了冲突,军士几乎哗乱,远近皆闻。夏人闻之,有所懈怠,鄩昼伏夜出,间道突袭金乡,拔之。”敬翔兴奋地说道,仿佛这场小小的胜仗是他指挥打的一样。
    “刘鄩有多少兵?”朱全忠问道。
    “步卒万余人,骑军三千。最近又有蕃将拓跋仁福、李仁欲率五千余骑南下,归刘鄩节制。”敬翔答道。
    “拓跋仁福……”朱全忠突然笑了,道:“以前邵贼派他们借道魏博东行,助朱瑄守郓镇。罗弘信不借道之后,拓跋仁福、李仁欲就野了,哈哈,邵贼也吃了个哑巴亏。”
    先是李克用,再是邵树德,前后交替,派兵到郓州助守,对付宣武军,曾经让朱全忠大为愤恨。没想到啊,世事变幻,谁也没想到拓跋、李二人自立了,如今反过来打邵贼,快哉快哉!
    “拓跋仁福南下了,朱瑾、朱威、王师范这是放弃围攻濮州了吗?”朱全忠问道。
    “正是。”敬翔点了点头,道:“夏贼铁林、武威二军六万众压过去,都担心自家老巢,纷纷解围而去。”
    “大敌当前,非但不团结一心,反倒自顾自的,唉。”朱全忠也叹了口气,怒其不争。
    想当年,他还是很喜欢郓、兖、徐三镇没法彻底团结在一起的,可现在恨不得郓、兖、青三镇是一家,集结十余万衙军,与夏贼死战。
    “不谈这个了。”朱全忠说道:“中牟之事,你怎么看?”
    “大王,夏贼定然增兵了,此无疑也。”敬翔断然说道:“先派骑军横插至醋沟,当道立寨,此为何耶?挡我援军耳。”
    意思很明了,醋沟大营的夏军是阻击部队,阻挡八角镇的梁军往中牟方向开进。那么问题来了,中牟那边发生了什么?
    这个问题其实也很好想明白。
    夏贼其实已经“示范”过不止一次了。在白司马坂筑城,阻挡洛阳援军北上,好尽力围攻河阳南城的霍存父子。在罂子谷设寨驻军,阻挡玄门关方向的梁军开往洛阳,好全力围攻洛口、巩县的守军。
    细想起来,夏贼玩到今天的战术就一个:快速机动,以多打少,以强击弱。
    这是邵树德的风格。他从来不利用什么人心、欺骗之类的“软”计谋,而是充分调动各种资源,打“硬”仗,直来直去,但却符合兵法正道。
    中牟那个地方,很可能正在进行一场包围战,这是大家一致的判断。
    “长直军善战,短时间内必无事。”朱全忠沉吟了一会,道:“而今须得尽快打通道路,如果有机会,便兵发中牟城下。届时吾儿率长直精兵中心开花,我自督大军猛攻,或可令邵贼吃个大亏,歼灭他数万兵马。但——唉,也只是解一时困厄。”
    敬翔默然。
    歼灭几万夏军都扭转不了颓势,只是稍稍改善下恶劣的局势,得到更多的喘息之机。这仗打得,可真是一言难尽。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不忍说出来,长直军很可能坚持不了太长时间。
    这些年的失败打击太大了,让大王失去了敏锐的判断力。如今的长直军,与十年前是一回事吗?甚至别说十年前了,五年前的长直军都能轻松击败今日的自己。真的不宜过高估计他们的战斗力,否则要吃大亏的。
    想了想后,敬翔还是决定说出来:“大王,若夏贼有三四万精兵,辅以大量土团,轮番攻打的话,长直军恐难以支撑。而今天已放晴,再过两三日,贼人骑兵又可四处出击,形势更不容乐观。醋沟,须得尽快拿下。”
    “大王,长直军丢不得。仆亦请许下重赏,尽快打通道路。”李振也上前说道。
    朱全忠点了点头,道:“走,看看我的儿郎们。”
    说罢,当先出了大帐。
    大营内的军士们正在吃饭。没有肉了,只有粟米饭和酱菜,这是土团兵训练时的饭食标准。
    营中的气氛不是很好。看到朱全忠亲自巡营,军官们连声呵斥,才让那些武夫大爷们放下饭碗,起身行礼。
    朱全忠不以为意。当初他刚到汴州时,情况还要更加不堪。只有五百元从老人,汴宋旧军桀骜无比,前后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收拢军心,整顿了过来。
    雄威、飞胜二军将士们心里有怨气,这他知道。但他也改变不了什么,只能靠厚赏来收拢军心了。为此,府库里多年的积存已经散掉了大半。妻子张惠甚至带头将珠宝首饰都拿了出来,充作军赏——出征之前,朱全忠已经发现妻子头上最后一个步摇也不见了。
    军赏、军馈、军用,都越来越不足。这是系统性的死结,与地盘日渐丢失有关,很难解决。
    不知道罗弘信能不能再支援一笔钱帛,无需多,有个二三十万匹绢足矣,可以帮他解决太多问题了。
    朱全忠心事重重,脑海之中转个不停。
    直到这时,即便唉声叹气,即便灰心失望,他依然没有放弃,仍然在苦心冥想翻盘之策。或许,这份恒心毅力,以及百折不挠的性子,是他得以成功的重要因素吧。
    哪怕只剩下他一个人,已经是孤家寡人,他也不打算放弃。只要活着,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九月二十三日,站稳脚跟、扎稳营盘的梁军发起了进攻。
    数千汴州土团乡夫当先上阵,朝侍卫亲军戍守的醋沟大营发起了猛攻。
    副万户孟知祥镇定自若,亲自指挥战斗,与梁军展开血腥的攻防战。
    而连续晴了两三日后,路况也大为好转,骑兵重新开始活跃了起来。侍卫亲军和铁骑军右厢数千骑散得到处都是,拉网捕杀梁军斥候、游骑。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天雄军左厢悄然抵达了醋沟以西五里,一步步逼近了战场。
    第034章 就很突然
    土团乡夫是什么战斗力,这个其实很难讲,因为每个地方都不一样。
    战斗频繁的地方,乡勇基本不可能逃过每年冬春时节的集中训练,此为“会操”。
    顾名思义,各乡、里的土团兵自带干粮、酱菜,集中到某地,展开大兵团训练,主要项目是熟悉金鼓旗号、大军作战所需的纪律以及学会几个常用的军阵,比如偃月阵、方阵、锋矢阵等等。
    训练时间至少一个多月,一般是两个月,偶尔长达三个月。
    会操之外,还有“单操”,即不需要集中,各自分散训练,一般是个人武艺和小规模的配合战斗。
    这种制度北朝时就有了,到了国朝更是贯穿始终。不过你懂的,一般太平盛世时,这种事情容易流于形式,训练效果不佳。不然的话,当年安禄山带十五万大军南下,怎么能一路攻陷两京呢?
    那时河南百余年不闻兵火,武备废弛,地方基层的乡勇训练完全烂掉了。安禄山手下那些常年与契丹、奚人厮杀的边军打过来,能挡住就有鬼了。
    艰难以后,训练的质量直线提升。因为要经常上阵了,如果还是稀烂的水平,不但害己,也害人。
    有些常年暴发战争,或者常年征兵去外地打仗的地方,比如京西北、关北、河东、河南、河北的乡勇质量都不错,在当时比一些地方的州县兵甚至衙兵还能打。当然现在全国各州县的武力水平都上来了,每年都在提升,各地之间的差异慢慢变小,但还是存在的。
    河南乡勇,就战斗力而言,应该是全国顶尖水平的,因为他们遭的罪最大,战斗最频繁。
    可如今进攻醋沟大营的汴州乡勇攻起来却有气无力的。这无关技艺,只和精气神有关。
    朱全忠登上临时搭建的高台,俯瞰整个战场,结果看着看着就直摇头。
    夏兵只放了一轮箭,乡勇的脚步就慢了下来。
    第二轮、第三轮箭施放后,甚至直接溃退了回来。
    军官们气急败坏,当场拿下了数十名溃得最快的,手起刀落,将人头挂在寨墙上,以儆效尤。
    乡勇们看看默默无语。看起来没什么害怕的样子,但士气也没有明显提高。
    鼓声再起,他们沉默地转过身,发起第二轮进攻。
    敬翔远远看着,直皱眉头。他担心再打下去,这些乡勇会反戈一击,直接与督战的飞胜、雄威二军军士动手。这两支衙军,如今看起来士气也不怎么高啊。
    打了这么久,傻子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南征许州的那么多人都没回来,去哪了?是不是都死了?
    上头不说,封锁消息,但越封锁底下人越胡思乱想。如今营中私下里传的流言已经很离谱了,甚至有人说朱友裕带头降了邵树德。
    天可怜见,朱全忠都不知道儿子及长直军的命运,但营中将士们信誓旦旦地说长直军降了,朱友裕在姑姑彭城郡夫人朱氏的劝说下投了邵树德,认其为义父,好像他们亲眼见到的一样。
    李振也嗅到了一丝大败的味道。
    他的心思比敬翔更活络一些,终日心事重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他不敢表露出来,因为敬翔那个“朱氏老奴”很聪明、很敏锐,让他看出来就不妙了。
    鼓声隆隆,乡勇们又展开了新的攻势。
    寨墙上箭如飞蝗,毫不留情地收割着他们的性命。未几,数队军士放下壕桥,打开壕门,直接杀了出来。
    侍卫亲军严格来说也是乡勇,但又不是一般的乡勇。
    他们最初都是邵树德征服的党项、吐谷浑、吐蕃、回鹘部落民,后来补充了两次降兵进来。比如打下山南东道后,就挑选襄阳、房州降兵精壮千人编入侍卫亲军。这些人都是单身汉,一开始迁移到丰、胜时还很不情愿,后来发现部落里成年男丁很少,他们过来后有女人、有孩子、有牛羊,抵触情绪少了很多,如今一个个都乐不思蜀了——背后的原因令人暖心,因为部落里还是女多男少,精壮男子比较抢手,草原女人又比较热情,只要你身体吃得消,晚上直接钻人家帐篷里就行。
    侍卫亲军三部(沃阳宫、榆林宫、洪源宫)也比较富裕,邵树德还曾经给他们发送给一批缴获自神策军的装备,因此整体器械精良,打起仗来不是土团乡夫可以比的。
    这一波近千人分多道门出击,刀枪齐下,立刻就把这批士气不怎么样的汴州乡勇给杀得大败而逃,一些攻营器械也点火烧了。
    打完之后,他们又撤回营寨内,动作非常麻利,一看经验就很丰富。
    “继续攻!”朱全忠看到后不为所动,下令乡勇们继续攻营。
    虽然被杀败了,但他们也不是一点成果都没有。至少拔下了两个警戒用的外围小营寨,还填平了不少陷坑和壕沟。
    用他们的命来扫除这些障碍物,同时消耗守军的箭矢和精力,这就是乡勇的唯一价值。朱全忠心硬如铁,自然不会有丝毫动摇。
    不过他还是做出了些许调整。雄威军一部前出,披甲持械,警戒寨内夏军再冲出来捣乱。
    可惜没有太多骑兵,这一点比较遗憾。
    踏白都招募了部分精于马战、骑射的河南子弟入军,但仍然只有千余骑,是朱全忠手头比较稀罕的高机动力量,根本不舍得用——这支军队现在由他亲领,没人可以调用,可见其宝贵程度。
    这一仗一直打到傍晚,方才鸣金收兵。
    有人点计了下数量,竟然死伤了两千多人,但朱全忠眉头都没皱一下。只要能达到目的,死伤再多人也没关系。如果击败了夏贼,收复郑州,就又可以征兵了。便是夏贼增兵,他们不得已退回去,也不怎么吃亏。
    不知不觉间,曾经爱惜百姓、轻徭薄赋的朱全忠,又慢慢变成了当年在巢军打仗时的模样,可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可见在他心里,百姓并不重要,权势才是第一位的,如果二者冲突,选择哪个一点也不难——当然,此时全国所有军阀几乎都是这个模样。
    营地外游弋的夏军骑兵非常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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