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存在,也极大干扰了梁军的进攻,使得他们不得不分出大量精力警戒。一天下来,雄威军累得够呛。
    二十四日,攻势继续。
    乡勇们甚至攻上了寨墙,不过很快被击退,遗落下了大量尸体。
    太阳渐渐升了起来,雄威军将士披甲列阵,又累又渴。军中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军官屡次呵斥,都无法彻底禁止。
    这些武夫!敬翔心中暗叹,都贼精贼精的。
    主将威望一下降,他们就敢搞许多小动作。主将没有威望,他们就敢蹬鼻子上脸。如果主将让他们不满,甚至敢鼓噪作乱。
    远处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夏贼骑兵又一次袭扰开始了。雄威军将士抱怨连天,慢吞吞地列好阵,一番弓弩骑射之后,夏贼骑兵丢下数十具尸体,仓皇而去。
    有军官看到遗落在战场上的马儿,直接跑出去拉回来。
    老实说,这是违反军令的,但现在所有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没人敢呵斥得太狠,防止这些日渐桀骜的武夫鼓噪作乱——大伙的家人都在徐、宿,不是被夏贼占着,就掌握在淮人手里,能给你在这披甲列阵,已经是看在梁王的面子上了,你还想怎样?
    午时过后,养精蓄锐两天的飞胜军终于出场了。
    朱全忠、敬翔、李振等人在高台上仔细看着。
    五千余战兵分成三部,其中两部各千人从南、北两个方向佯攻,主力三千人从东面进攻,围三阙一,打得热火朝天。
    公允地说,他们还是挺卖力的。夏贼的军将亲上寨头,鼓舞士气。各级军官声嘶力竭,奋勇厮杀,一直打了一个多时辰,双方伤亡都不小,这才鸣金收兵。
    一直板着脸的朱全忠满意地笑了笑。如果接下来飞胜军都这般卖力的话,攻破这个营寨并不需要几天。
    申时三刻,乡勇们的最后一波攻势展开。
    飞胜军已经回营休整,雄威军将士警戒了一天,累得不行,纷纷讨水喝。
    辅兵用担子挑来了水。军士们见状,纷纷涌到水桶边,争抢木瓢。
    在太阳底下晒了一整天,干的还是披甲列阵的伙计,哪个不是又累又渴?这时候天王老子来了也不管用了,谁都别想阻止我喝水。
    西边的原野之上突然出现了一道银色的波浪。
    波浪快速移动着,离梁军大队只有三百余步的距离。
    波浪之前是大队骑兵,他们聚集在一起,大声呼喝,左右驱驰。被烈日晒了三天的土地已经比较干燥了,有些地方竟然起了灰尘。
    突然之间,骑兵散开,往梁军侧翼包抄而去。动作迅速、态度坚决,似乎这次要不顾伤亡猛攻一样。
    烟尘逐渐散去之后,银色的波浪已经近在百步之外,只见他们手执长槊、刀斧,身披铁甲,满脸凶狠之色。
    “杀!”鼓声骤然响起。不止西面,事实上东南西北各处都有,鼓声中还隐隐传来轻重不一的喊杀声。
    正在争抢饮水的梁兵有些疑惑,本以为又是例行袭扰呢,陡然看见正朝他们冲杀而来的大队夏兵,顿时傻了。
    第035章 不能让他回去
    银色的波浪训练有素,在冲锋的过程中还维持着大体阵型,并没有散乱不堪。
    当然,所谓的冲锋,并不是使尽全身力气撒腿往前冲。那样的话,接战时很容易体力不支,反被敌军杀败。
    事实上他们是小步快走,军事术语叫“成列逐奔”。一般每走二三百步,还会停下来整理队形。这就是击溃战经常让敌人跑掉的主要原因,你要披甲成列追杀敌军,而败兵甚至会丢了器械、脱了甲胄撒腿跑,你如何追得上?
    天雄军训练有素,几乎全员老兵。他们知道控制速度、对齐阵型,知道合理分配体力,因此根本不需要停下来整理队列,直接就杀到了梁军面前。
    其实梁军还有时间,但士气低落的他们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撤回大营,而不是阵列而战。
    天雄军左厢近九千步卒如同刀切豆腐般,直接插入了梁军阵中,没有遇到丝毫的阻力。
    水桶被踢翻,战士被砍倒在地,到处是一片惊呼与惨叫。
    雄威军上下完全失去了斗志,人人争先恐后逃跑。偶有少数将官聚拢士兵抵抗,也很快淹没在了夏军的钢铁丛林之中。
    好一场大溃败,几乎就是国朝初年太宗打败窦建德的翻版。
    同样是披甲列阵一天,同样是又累又饿争抢饮水,同样被杀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
    朱全忠在营内高台之上看得目眦欲裂,一万军士被夏贼如同赶羊一般,赶得到处都是,溃不成军。
    他的心在滴血。
    本钱不多了,没想到又在此处折损了一大批,往后怎么办?
    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雄威军将士如潮水般涌向军营。
    狭窄的壕桥、营门处成了“兵家必争之地”,失去理智的军士互相推搡、踢踹。不断有人落入壕沟之内,浑身插满竹签、铁蒺藜,惨叫不已。
    还有人慌不择路之下跑进了陷坑之内,哭喊着让人来救他。
    有人冲到了鹿角枪之前,刚想绕过,后面的人不断推搡前冲,竟然将他们活活挤到了枪刃之上。粗长的鹿角枪上挂满了尸体,血流遍地,仿佛在发出无声的嘲讽:这是对付敌人骑兵或偷营军士的器械,竟然串了如许多的己方溃逃军士,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天雄军将士不紧不慢地消耗着贼军的体力、士气,阵型维持得很好,手中刀枪不停,轻松收割着敌人的性命。
    骑兵也出动了,侍卫亲军和铁骑军右厢不断斜插入溃兵之内,将其分割开来。
    逃兵慌乱之中不辨方向,看到哪里有敌人就往反方向跑,这是人的本能,无关其他。
    骑兵娴熟地用角弓、刀剑“规划”着溃兵的逃跑方向,配合步兵将他们一一剿灭。
    这本来是军属骑兵的活,但天雄军主力还未赶至,只能由铁骑军、侍卫亲军临时客串了。他们客串得很好,充分体现了军属骑兵的专业素养,不费多大力气,却达成了比直接冲杀敌人更好的效果。
    “雄威军完蛋了!”敬翔痛苦地闭上双眼。
    溃兵疯狂地涌入营内,其他部队都没法出击救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夏人屠戮。
    陆陆续续逃进来三四千人之后,守御营寨的军士开始放箭。一部分箭矢阻止夏兵靠近,一部分则射向己方军士。
    密集的催命符发出之后,壕桥处惨叫连天,尸积如山。
    有人被射中后摔落壕沟之内,有人直接被射死在壕桥上,有人一时未死,对着营寨破口大骂,上午还是并肩作战的袍泽,这会就刀兵相向了,是何道理?
    还有人跪在壕沟前,涕泪横流,请求让他们进去。
    但没有任何作用。清空各处营门前的溃兵后,大股军士涌出,攒槊对外,弓弩齐发,将不小心靠得过近的夏军骑卒射死。其他人清理掉了壕桥上的尸体,然后徐徐退入营垒内,将壕桥拉起,营门关闭。
    寨墙之上到处是紧张兮兮的守兵,他们拿着弓弩长枪,死死盯着正在追杀残敌的夏军士卒,心中忧惧不已。
    没有人想死,如果非要有人死,那就让别人去死吧,与我无关。
    半个时辰过后,战场上的喧嚣已渐渐平息。
    天雄军左厢兵马使李璘下令各部缓缓收拢,维持阵型。
    骑兵还在战斗。只剩零零散散的溃兵了,不值得出动大部队,他们的任务是“赶羊”,即把这些人驱赶到一块,然后令其弃械投降。
    侍卫亲军千户赵业、慕容福率三千人出营,负责打扫战场,收押俘虏。
    这一仗,打得酣畅淋漓,保守估计斩首三千余级,俘三千人上下。
    雄威军逃回去的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数字,但他们短时间内很难再成建制野战了,能在收容整顿之后上寨墙守御就不错了。
    梁军的可战之兵,也就只剩下一万多了,已经处于绝对下风。
    ※※※※※※
    夕阳之下,大群军士正在快速东进。
    他们丝毫不顾惜马力,完全是奔着跑死跑废马匹的方向来的。
    飞龙军左厢万人,在天雄军发起攻击的那一刻,从南北两侧绕过,一路狂奔数十里,在太阳落山的那一刻抵达了八角镇外。
    八角镇是军镇,有城池,此时驻军六千人左右,除少量游骑斥候之外,几乎全是步兵。
    守将刘重霸,当初与杜宴球、王彦章、刘玘一起在破夏军任职。
    如今破夏军已经星散,余众补入各部。当年几个关系不错的人之中,王彦章捞了个指挥使之职,在酸枣戍守,赵岩回了许州,举族投夏,杜宴球也投了夏,听闻混得不错。刘重霸带着百余破夏军心腹并入龙虎军,他们多出身长直军,因此作为军队骨干,刘重霸也当上了指挥使,统领六千部众。
    飞龙军下马之后,守军如临大敌,严加戒备。
    契苾璋摇了摇头,梁人这支部队没有趁他们阵脚不稳的时候主动出击,不是守将胆怯,就是军士不行。
    “刘将军不要守啦,这里有杜宴球杜将军的亲笔信,不妨一观。”趁着敌军心慌意乱,一名骑士上前,将杜宴球的信件射入城内。
    “龙虎军的将士们,上天有好生之德,夏王仁义,不想见到诸位战死于锋刃之端,何不投降?”
    “长直军已经覆灭。此乃朱友裕将旗,诸军且一观。”
    “这位是长直军军校……”
    劝降的士兵如走马灯一般轮番上前,用尽全力大喊。
    守军听了喧哗声渐起,不过很快被呵斥了下去。
    契苾璋哈哈大笑,贼人士气低落,败之易也。
    与此同时,刚刚在醋沟大败雄威军的铁骑军在将养好马力之后,也连夜出动了。
    虽然他们被夏军将士戏称为诸支骑兵里战斗力最弱的一支,但胜在任劳任怨,不辞辛苦,发挥的作用比较大——好吧,铁骑军将士认为他们的战斗力至少比定难军强,绝对不是最弱的一支,打不过各军属骑兵,还干不过你新成立的定难军吗?
    铁骑军的目标不是八角镇,也不是汴州,他们在通往汴州的各大小道路甚至是野地里活动,牢牢封锁着通路。
    这个命令是天雄军副使牛礼建议的,折嗣裕同意了,然后亲自带队,略过龟缩在大营内的梁军向后插。
    这其实也是这几年夏军的习惯打法。他们的战术比起早些年已经有了巨大的变化,是根据中原藩镇步兵死硬难缠的特点创造的:迂回穿插,迟滞处于撤退状态的敌军,给主力步兵集团创造机会。
    这个战术草原民族玩不起来,因为他们缺乏战力强横的步兵集团,而骑兵的正面袭扰、攻坚,对晚唐这帮武夫大爷似乎也没啥作用。但在夏军手里,这个战术简直玩出花了,步骑结合,无往不利,打得骑兵几乎损失殆尽的梁军苦不堪言。
    “朱全忠向北跑、向南逃都可以,唯独不能向东。”黑夜中的小河之畔,折嗣裕给帐下诸军校分派命令:“战前大王就说了,朱全忠给了他这个机会,那就不能让他再回去。此战若还让他回汴州,我自向大王请罪,你等也没好果子吃。部伍整编之时,等着被去番号吧。”
    诸将校听了心中一凛。
    番号被撤销,可不仅仅是改个名字那么简单。里头涉及到的利益问题太多了,要是被银枪都并了,大家都可以抹脖子去了,实在丢人。
    命令下达之后,将校们纷纷赶回各自部伍的驻地。
    折嗣裕想了想,又喊来信使,下令道:“你速去中牟,请大王征调侍卫亲军之骑卒,河南府土团兵有马的也派过来,一起封锁东境,有此一两万骑,使劲缠着朱全忠,定不能让他溜了。”
    信使没有二话,拿了折嗣裕匆忙写好的信件后就离去了。
    中牟到八角镇四十里,信使一人三四匹马,很快就到了。
    邵树德看完之后,当场拍板,同意了折嗣裕的请求。甚至他不光如此,他还下令天雄军以及还在赶往中牟的护国军,允许军属骑兵骑马赶路,火速前往八角镇一带。这两部大概还有七八千骑,一并交由折嗣裕指挥。
    总共两万多骑部署在东侧,唯恐拦不住朱全忠奔回汴州。
    但邵树德还是有些不放心,值此关键时刻,他也赌一把了,命令道:“克成,你将亲兵都千骑带去八角镇,归折军使指挥。若看到梁军骑兵东逃,拼了命也要拦下,一个人也不可放过。”
    野利克成有些惊讶,但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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