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有当过镇兵或州兵的,也有没当过的。事已至此,以前的日子就忘了吧,别多想了。夏军的规矩很严,鼓噪闹事者,立斩无赦,家人流放青唐。”霍良嗣说道:“青唐是什么地方,我也不是很清楚,听闻是昔年与吐蕃屡次交兵之所。为家人计,还是不要乱来了。”
    说完这句,霍良嗣扫了一眼众人的表情,尤其是那些新来的。还好,都没有太大的反应,不知道是不是接受现实了。
    “上了阵,要好好打,不得一溃而散。且不说夏军要追究,斩杀溃兵,就说把后背亮给魏人,你们觉得能投降么?”霍良嗣又道:“诸位不是什么都不会的田舍夫,即便以前没当过兵的,长枪和步弓也耍得起来。这世道,谁还比谁差了?今日之战,我也在高处观看了,头三板斧,邺城镇兵打得其实不错,技艺娴熟,死战不退,与突将军杀伤相当,为何打着打着就坚持不住溃了?”
    “怕死!心里杂念太多!顾虑太多!”霍良嗣说道:“越怕死,越是会死。两军僵持之时,也就死了数百,敌军死得不比你少,但大溃退之时,死者以千计,敌军伤亡微乎其微,何其愚蠢?”
    “你等身材不比夏兵弱,技艺不比人家差,武器也相当,一开始确实也顶住了。诸位,战阵之上,多顶那么一刻,多忍受一些伤亡,或许坚持不住崩溃的就是敌军,届时后面人都不用死了。”
    “我等皆无退路。单个溃了跑去乡间,是什么下场?你猜会不会有人偷偷杀了你?效节军五千二百余人都是兄弟,而今只能抱团,奋勇拼杀。我们溃不起,败不起,一散就万劫不复,再也见不到家人。”
    “夏王仁德,给弟兄们分地。放心,都是沟渠那边的好地,肥得流油。也不用担心和本地人抢,那边没啥人啦,荒地多得很。每月粮赐两斛,发给家人,正旦、春社、端午、秋社、冬至五节各发两缗钱、两匹绢的赏赐,至今从无拖欠。死了、残了家人月领粮赐一斛,直领十年。战胜之后,经常还有加赏,钱粮是断然不缺的。”
    “都是掏心窝子的话,我不想死,诸位也不想死。那就好好打,我等唯一的出路就是干翻魏博,让夏王得了这天下,那我等皆有从龙之功,再无人敢对咱们不利。”
    霍良嗣一口气说完,见众人都没有反对,悄悄松了一口气。
    昨日夏王特地将他唤了过去,说魏兵质量都很不错,需要“鼓舞士气”。这些说辞,有些是夏王对他讲的,有些是他自己临场发挥,把话讲透了,讲明白了,军士们自己会思考,会掂量,假以时日,战斗力会大增——一般而言,这种“伪军”部队会走向两个极端,一是彻底摆烂,一触即溃,士气低落,一是特别凶残,特别勇猛,屡屡摧锋破锐,就看你怎么调教了。
    ※※※※※※
    邺城之战的结果很快传到了后方,彼时邵树德正与北边过来的使者谈论燕北的军情。
    “杨都头数次出兵,袭破诸多部落,前后俘获丁口四万余、牛羊杂畜三十万。”出身木剌山藏才氏的王合说道:“有几次越界了,打到了契丹的附庸部落。贼众东溃,惶惶不可终日。有人提出此为李克用解围,吸引契丹目光西移,杨都头不为所动,继续猛冲猛打。甚至打算待霜降之后,遣人去烧草原。”
    “乱来!”邵树德转头对卢嗣业说道:“发一份军函,提醒一下杨悦。”
    “遵命。”卢嗣业应道。
    “炭山怎么样了?这是对敌一线。”邵树德问道。
    “回大王,奚王去诸招募亡散部众,声势稍振。其人与拓跋金驱使部众,为大王修建了行宫。当地水草丰美,山川秀丽,实乃夏日避暑胜地。宫中有仆婢百余,一应器具正在置办,静待大王莅临。”王合说道。
    “不要把钱花在这个上面。”邵树德说道:“若契丹大举袭来,他们支持不住,这行宫到底是谁的?俘获的牛羊发一半至洛阳,沿途州县做好供给。虢州、河阳、广成、郏城四牧场也准备好过冬草料、粮食,明年开春之后,分发给百姓。四万余丁口,悉数发往郑州,并耀州一万户关西百姓,由州县编籍落户。”
    东都镇一府二州,在迁移了这部分人过来后,差不多也有七八十万人了。虽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恢复,但人口还是太少,毕竟天宝年间河南府一地就有一百多万人。
    郑州接下来会安置一支禁军的家属,即三万户。后面不会再新迁移百姓过来了,人口自然增长即可。汝州同理,也不会新进人了。
    下一个移民重点方向是唐邓随三州,襄州的切香肠也会继续。
    邵树德对这些打上他烙印的“关西殖民地”经营得非常小心,至少要保两三代人的安稳。
    “霜降之后,让杨悦收兵吧。”邵树德站起身,道:“胜、参二州积蓄粮草,牛羊,金刀、黑矟、飞熊三军开始整编,完毕后南下至洛阳,我要检阅诸军。”
    第034章 邢、魏
    “大帅!”安金俊、石君立、安金全等将纷纷行礼道。
    “坐下吧。”李克宁一屁股坐在了上首,说道。
    众人纷纷落座。
    “大帅,殿下可有个准信?”邢洺磁都团练使安金俊是昭义东三州最大的官,因此他代表众人先开口。
    在座的还有:五院军使、洺州刺史安金全,此人算是李克用一手栽培的大将了;
    厅前黄甲军指挥使石君立,李嗣昭的心腹;
    侍卫金枪直指挥使慕容腾,代北蕃将;
    磁州刺史李君庆,李氏远亲族人,听闻很得信任,马上就要升任晋阳蕃汉马步军总管;
    泽州刺史李罕之。
    另有将校十余,不过位阶较低,远远站着。
    总体而言,李克用治下还是典型的大藩镇套小藩镇模式,基本就没变过。
    以昭义五州为例,山西有泽潞二州,李克宁是新任昭义节度使,但也只控制着潞州,泽州在李罕之手里;山东是邢洺磁,名义上都归安金俊,但他只是军事上的最高指挥官,地盘只有邢州一地,洺州给了新来的安金全,磁州在李君庆手里,不过人家马上要走了。
    这些小军头自己维持军队,招募训练军士,上供钱粮。政务上晋阳不会管太多,自己任命州县官员,军事上听指挥就行。
    毫无疑问,这样能提高将领们的积极性,但也埋下了藩镇割据的隐患。若非外敌当前,兼且李克用人格魅力强,能笼络手下一帮猛男,时间长了内部绝对要出问题。
    淮南杨行密的内部架构与李克用差不多。李克用能力强,生前能稳住局面,杨行密能力不强,活着时就要爆。
    “先说个好消息吧。”李克宁说道:“大王与契丹在营州大战,三胜一负,斩首两千级,得马牛羊驼七万余。契丹已然胆寒,不敢南望。”
    众人听了连连点头。但都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如何不知这几仗的成色?
    四战才杀了两千契丹人,这能是多大规模?听闻契丹能动员十几万步骑,这根本就没受伤啊。而且,从契丹兵力的规模来推算,他们拥有的牲畜总量可能在二百万以上,甚至更多,才得了七万杂畜,可能还没有被契丹掠去的关外八戍的人丁、牲畜、粮食值钱呢。
    晋王北伐,没抓到契丹主力,人家避战了,还有得纠缠。
    “殿下亦未料到邵贼如此丧心病狂,居然数个方向同时开战。”李克宁又道:“便如那朱全忠一般,看似兵多将广,实则兵力紧绷,一个方向失败,则处处皆败。”
    “大帅,殿下到底何意?欲攻夏贼乎?”安金全又问道。
    李克宁一拍大腿,叹道:“邵贼太会做戏。他刚刚释放了最后一批降兵,殿下又在和契丹人纠缠,暂时不想动他。”
    众人似有所悟,又有些不解。不想动手,你把李罕之这厮带过来干嘛?他手下还有七千兵,那军纪连自己人都看不下去,可别祸害了邢洺磁三州十八县六十万百姓。
    “这几日,都约束着点手下人啊。我知你等已派出游骑南下,但尽量避免冲突。”李克宁说道:“咱们这里三万余兵马,谨守门户的话,邵贼也没办法。切记,万勿轻举妄动。”
    “遵命。”安金俊等人应道。
    “大帅,何必如此怕邵贼呢?”李罕之突然说话了:“他新得相卫二州,我就不信已经摆平了那些地头蛇。当年咱们破孟方立、孟迁兄弟后,花了多少时间才理顺昭义五州?晋王下幽州,数年间叛乱此起彼伏,花了多大精力镇压?就眼下来说,还不知有多少燕人是面服心不服呢。邵贼可是要削藩的,魏人能答应?咱们留个几千兵马戍守,尽起三万大军南下,趁邵贼不备,攻入相州,一战擒杀之。如此,万事定矣。”
    李克宁看着白发苍苍的李罕之,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最成器的儿子被夏人斩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事落到谁身上都受不了。
    老实说,李罕之的建议也不算完全乱来。根据目前得到的情报,邵贼在相州,手下也就突将、天雄、天德三军,而且建制多半不完整,撑死了五六万兵马。关键是这么多人得分兵留镇后方,因为相、卫并未归心,不留个一万多人镇守重要地点,护卫粮道的话,非常危险。
    另外,魏州方向也有留兵防备,他真正能动用的,最多三万余人。还面临着邺城以及随时可能从魏州方向过来的魏博武夫,全军杀过去的话,获胜的机会还是不小的。
    只需一战击败夏贼,相卫二州立叛,河阳那个简直不完整的天雄军都可能压不住局面。邵贼势必要调集汴州、洛阳以及郓州方向的大军回援,部署就完全打乱了。
    他吃下了朱全忠的地盘,也接下了朱全忠恶劣的地缘态势,同时开了几个战场,看似总兵力非常强大,但具体到某一处,能调用的人马又十分有限。要不要打呢?
    “暂时镇之以静。各城、各县蓄积粮草器械,修缮城池,开挖壕沟,征集土团乡夫,勤加操练。”李克宁说道:“待大王从幽州班师后再做定夺吧。”
    李罕之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
    王知言于九月初二返回了魏州。
    罗弘信一天中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王知言、赵袭二人坐在他床前,尽皆感伤。
    罗家在魏博镇的地位不上不下,算是个扎实的将校家庭吧。
    罗弘信高祖罗郍(nà)当过平州刺史,后随安禄山南下。安史失败后,罗郍随田承嗣投降,定居魏博——田承嗣亦是平州人。
    自曾祖罗珍起,三代人都只能称为军校。到罗弘信之父罗让这一辈,稍稍提升了些,当上了魏博节度押衙后军都知兵马使,迈入“将”的行列了。
    但老子是高官、大将,却不一定能帮上儿子的忙。毕竟这种社会形态下,靠的都是武勇、本事,走后门效果不大,因此罗弘信只是个步军小校,后来被调去管理牧场,“掌牧圉之事”。
    当上节度使后,官方档籍记载政变前“虽声名未振,众已服之”,这种话听听就好,也就图一乐。
    因此,罗家在魏博的根基算不得多稳,即便经历了十余年的苦心经营,也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我算是看明白了。”罗弘信在仆人的帮助下,靠坐在床头,苦笑道:“邵树德的心很大,他和朱全忠是一类人,选了最难走的一条路。若无邵树德,朱全忠死前或能一统河南道、关内道、山南东道、淮南道大部,他儿子朱友裕继之,扫平河北道、河东道藩镇,兵进关北、江南东西二道甚至是剑南道。第三代接力,或能一统天下。”
    “若朱友裕失败,二世而亡,那河南、关中就便宜了新人。但那个捡漏的新人真正能控制的地盘,也只有被朱全忠清理干净了的河南道罢了。或还不如朱全忠,满眼都是藩镇,政令出了洛阳、汴州数百里,官员任免就要和藩帅们商量着来了。与其说是天下之主,不如说是河南之主。”
    “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天灾人祸,或外敌入侵,导致军馈不继,粮饷不足,士卒怨恨,届时内有骄兵悍将,外有藩镇将帅,不死何待?”
    “拖!”说到这里,罗弘信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差点没喘过气来。
    王知言、赵袭连忙喊来医者。
    “无妨。”罗弘信挥手让人退下,疲惫地说道:“拖,就硬拖下去!邵贼还能活多久?十年?二十年?他年轻时出身不高,风里来雪里去,远征数百里,搏命厮杀,身上没有暗伤?拖吧,拖到他死了,或者实在坚持不下去,松口答应设藩镇。”
    “我们都能有藩镇了,那么河南道、关内道那些老地盘上不得再划一些藩镇出来,给他的老兄弟们当节度使传家?不然离心离德是早晚的事,不是他的老兄弟死,就是他死。而他一旦开始清洗老将,夏兵那一口气就泄啦,会越来越不能打,最后泯然众人矣,和咱们一起在烂泥地里打滚,谁也不比谁强。”
    说到这里,罗弘信嘴角咧了咧,十分快意。
    你邵树德千辛万苦扫平了河南、关中的藩镇割据势力,却给别人做嫁衣了,心痛不?
    当然推翻邵家上位的那个人多半会接着削藩,但应该也不会有好下场,或能把中央直辖地盘再扩大一些,但也只是为后来人做嫁衣罢了。后来人继续削藩,进一步扩大中央直辖地盘,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李公佺部又有数千人投降了?”见王知言、赵袭两人都不说话,罗弘信突然问道。
    “是。李公佺在博州刮地三尺,激起博人变乱。军士们见他无钱犒赏,又前途灰暗,来降者络绎不绝。”赵袭回道。
    “我罗家早晚也得毁在这帮武夫头上,大家都没有好下场,唉。”罗弘信突然间有些意兴阑珊。
    王知言、赵袭无言以对。
    “姐夫再跑一趟晋阳吧。”罗弘信看着王知言,说道:“既然邵树德不给活路,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罗氏愿举镇附河东,咱们就硬拖,让邵贼每下一城,每克一寨,都要拼命去打。拖到他须发皆白,心力交瘁,雄心尽失。再英明神武的人,到这个烂泥潭里,也会被折腾得只剩一口气。”
    王知言叹了一口气,事情就要这么简单就好了。怕就怕你龟缩防守,武夫们却不满意,砍了你脑袋换个人上来。
    但正如罗帅所说,如今还有什么别的路子吗?你连投降都做不到,因为武夫们不答应。附庸河东,是如今唯一的选择。将来如果情况不对,或者武夫们的想法变了,还可以反戈一击再跳回来,只能这样了。
    如今这个世道,没有人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随波逐流,浮生一日算是一日。
    第035章 要求
    紫陌镇的撤退演变成了一场惨案。
    他们就五百人,还没有城墙,只有营垒,守是不可能守住的。在得知邺城已经展开了残酷的攻防战时,合理的方案就是跑了。向东,去临漳,实在不行再逃回魏州。
    但他们运气不佳,气喘吁吁地上路后,队列不整,器械不全,直接就被骑兵偷袭,一波带走。
    料理完这股敌人后,骑军继续在附近活动,紧盯磁州方向,警惕可能南下的晋兵。
    而邺城的攻城战在经历了一天一夜之后,终于进入了尾声。
    手下正兵不过千人的杨抱玉实在坚持不住了,丢下部众,在亲兵的掩护下出城突围,最终被截于城北的万金驿,一行人数十人尽死。
    万金驿,离滏水已经不是很远了。乾元年间,郭子仪、李光弼等九节度二十万大军围安庆绪数万残兵于邺城,史思明率十三万人马来援,双方战于万金驿。
    效节军率先涌入城中,面对顽抗的相兵,他们毫不留情,大肆屠戮。
    “狗贼!对自己人痛下杀手算什么本事?”有伤兵垂死之前破口大骂。
    效节军武夫脸上稍有愧色,不过手下不停,一枪刺去,伤兵了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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