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将来事不可为,一切唯晋王之命是从。他若战,就战到底,死而无憾。他若不想打了,大不了老兄弟们解甲归田,如此而已。
    风中传来激昂的鼓声以及阵阵喊杀声。
    李嗣源立于营中高台之上,仔细观瞭新军军势。时不时派亲兵下去传令提点、改正,每每言之有物,切中要害,众人咸服。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
    建极二年六月初八,清晨。
    草原上燃起了冲天大火,帐篷、车辆被烧得劈啪作响,烟雾升腾而起,一团团,一缕缕,如云如绵,飘飘渺渺。
    风中又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喊杀声。
    战马嘶鸣,刀剑相交,沉闷的铁蹄几乎踏破了整片草原。
    惨叫声三不五时地响一下,间或夹杂着痛骂。人临死前发出的无意义的叫喊,真的很难让人分辨到底出自何方。
    当东边天际裹起一团红雾时,游云渐渐散去,草原变得辽阔起来。
    王合屏气凝神,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不一会儿,从四面八方陆续传来“咚咚”的鼓声,渐而,鼓声转急,变成了杂沓的马蹄声响,震得大地微微抖动。
    很快,从东、南、北三个方向,影影绰绰跳出一团又一团灰影,渐渐向这里逼近。
    “为了无上可汗,杀!”王合挺起一杆马槊,当先而出。
    “杀!”无数的骑士紧夹马腹,策马而上。
    三面都有敌人,但他们毫无畏惧,只盯着东面的敌军猛冲。
    那一侧兵力最雄厚,而且看起来好像有酋豪贵人,那就拿你开刀了!
    契丹人不意三面合围,对方还敢直冲而上,纷纷大骂,亦策马扬鞭,迎了上去。
    双方的速度越来越快,弓弦声开始慢慢响起。但在疾驰的战马之上,阵型还如此稀疏,想要射中却也有些难度。
    一些倒霉鬼栽落下马,有人连人带马滚落在地,更多的人则将马速提到极致。
    契丹人射完最后一轮箭后,抽出骨朵、马刀、长枪、铁剑冲了上来。
    与传统的草原骑射手不太一样,契丹人是经常近战肉搏的,随身就带有这些杂七杂八的武器。
    双方的骑兵轰然撞在一起。
    王合挥舞着马槊,直接一个横扫,迎面而来的两个契丹骑兵躲闪不及,被这种势大力沉的重型马战武器砸中,大叫一声栽落马下。
    前方闪出一杆长枪,直奔面门而来。千钧一发之际,王合弃了马槊,侧身一躲,与敌骑交错而过。
    刚回正身子,又一杆长枪刺来。王合大怒,艺高人胆大的他腋下夹住枪杆,对面忙不迭地弃枪,王合右手抽出一柄茶山剑,挥舞斩下,敌骑惨叫落地。
    “撒八贵人死了!”契丹人纷纷惊呼。
    有数十人悲鸣一声,红着眼睛舍弃了当面的敌人,拨转马首,奔往出事地点,试图营救。
    王合将铁剑插回鞘套。
    入鞘之前他看了一眼,剑刃之上满是鲜血,贼人应是死了——这是斩断脖子才会出现的大出血。
    将夹在左腋的长枪握在手中后,他又找准敌骑,连连刺击,所过之处,无一合之敌,连杀三人。
    突然之间,后背、兜盔之上连连传来巨力,差点让他从马上栽落。
    王合很清楚,他中箭了,还不止一支。苍天对他是厚爱的,若箭矢射中的是战马,这会他已经滚落在地了。混乱的战场之上,一旦落马,生还的几率小之又小。
    “噗!”又一枪刺出,敌骑应声而倒,但长枪也折断了。
    王合大骂一声,拨转马首,却见南、北两个方向的敌骑已经离得很近了,方才的箭矢应该就是他们射的。
    “撤!”他大吼一声,率部向西逃去。
    契丹人如何肯放过他,纷纷怪叫着追上。
    东北方百余里之外,正在扎营的阿保机很快得到了消息。
    三泉之地的党项头领王合率部出击,偷袭了他们一个牧马地,杀数十人,掠走马匹三千,并烧毁了很多帐篷、辎重车辆。楮特部的撒八率部追击,结果“中伏而死”。
    “荒唐!茫茫草原,如何埋伏?”阿保机听了心情有些不好,下意识就骂了出来。
    真相或许是楮特部与党项人正面交锋,被人杀了。
    “夷离堇,夏人应该渐渐知道我军大举西征了。”听到消息的海里匆匆赶了过来,说道:“这不是第一次了。最近几日,夏人明显更加活跃了,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
    “什么变故?”阿保机神情凝重,问道。
    “这几年一直是夏人主动挑衅我军。”海里说道:“今年夷离堇大举西进,对夏人来说,这很少见到。再迟钝的人,也知道情况不对劲,一定会小心行事。如今这种反常情况,只有三种可能。”
    “说。”阿保机摩挲着腰间的骑弓,道。
    “其一,夏人太过莽撞,自大骄狂,不把我契丹放在眼里,这不是坏事。”海里说道。
    “其二,汉人兵法之中,有一条叫做故意示强,隐瞒己方虚实。他们内部一定十分空虚,感到畏惧,所以主动发起攻击,想令我军疑惧,不敢快速推进。”
    “其三,晋人没有出兵的意思。夏人不怕腹背受敌,有恃无恐,已调集大军而来。但他们应该没这么快。”
    “你倾向于哪一种?”阿保机问道。
    “第二种。”海里毫不犹豫地说道:“夏人在故意示强,掩盖己方的虚弱,想拖延时间。他们——肯定还没准备好。”
    阿保机默默沉思。
    越来越多的部下围了过来,等待他的决定。
    “我们也还没完全准备好。”阿保机说道:“不过,终究比夏人更充分一些。立刻遣使至河东,就说我想见见我的兄长。”
    使者很快挑选了出来,领命而去。
    阿保机又扭头说道:“催促一下后边,加快行军速度。”
    第033章 手艺
    去诸刚刚坐下休息,一支骑军好像从眼皮子底下钻出来似的,定定地看了他们好一会,这才离去。
    “奉诚王勿惊,那是自己人。”韩从训说道:“契苾部的兵马,前来接应的。”
    韩从训乃韩建之子,原参州团练副使。诸边郡罢团练之后,他“失业”了。
    但他这种根正苗红的新朝勋贵子弟,又怎么可能真正失业呢?事实上,他现在已经是柔州州军指挥使,奉命率一千骑兵东行,接应三泉、仙游宫、濡源三部老弱妇孺的撤退。
    奚王去诸身份敏感,也跟着一起撤了,御夷镇那边由长子苏支留守。
    “契苾部果然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甚好,甚好。”去诸忙不迭说道。
    “契苾部一向识大体,奉诚王放心吧。”韩从训笑道。
    去诸听到“奉诚王”三字时,微微有些惆怅。
    这是前唐封的爵位,如今新朝建立,居然没给他封个王,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怎么着。
    说起来还是前唐慷慨,功臣们一个异姓王都没得到,封王的全是外部军头或蕃部。新朝也是一个异姓王都没封,那么为何还不给蕃部封王呢?早点落实下来,大伙好安心啊。
    韩从训没空关心去诸心里的想法,他跑前跑后,不断与斥候游骑交谈,让他们扩大搜索范围,免得被人悄悄摸到近前。
    此番撤退,非同小可。
    三部足足有十万上下的人,带着一百多万牲畜向西逃亡。这些人的战斗能力极弱,一旦被契丹人追上,乐子可就大了。
    想到此节,韩从训也不得不暗暗腹诽。朝廷也太贪心了,一路扩张,将柔软的腹部露在敌人面前。平时仗着兵强马壮,晋人不敢大举北出,只能趁着大军罢散之后的真空期,派出小股精锐骑兵偷袭,给各部落造成一些伤害。
    眼下契丹大举西进,问题一下子就暴露了。云、新、毅、妫、蔚五州不拔掉,碛南草原将永无宁日。
    北方又出现了一股骑兵,看他们行进的方向,似乎是东边。
    领头的酋豪见到了他们这支撤退中的部伍,便赶了过来,讨要一些酥酪、奶渣、马奶酒等补给品。
    去诸比较大方,知道这支来自浑部的回鹘骑兵是去给他们断后的,还命人杀了不少牲畜,给他们补充肉食。甚至就连宝贵的谷物都拿了一部分出来,大概两百余斛的样子,分给出征的骑士。
    “你们是奉谁人之命东行?”韩从训趁这群骑兵牧马的当口,找了个人问道。
    这人身边带着驮马,上面放着甲胄和刀枪,看样子是个部落小头人,见韩从训问话,不敢不回,道:“仙游宫拓跋金遣人求救,梁都头听到之后,便抽调了一部分人马东行,带十日干粮,前往炭山御敌。”
    “契丹人追得这么快?”韩从训有些惊讶:“仙游宫顶不住了么?”
    酋豪摇了摇头,道:“不知。但他们有城墙,应不至于这么狼狈。咱们过去也不是拼命的,头人说了,先保证三部老弱妇孺带着牛羊顺利撤走,随后咱们可以且战且退,层层阻滞、袭扰,尽量延缓契丹人追击的速度。”
    韩从训一听,颇为感慨。
    他知道,这次契丹人玩得很大了。像他们这些散兵游勇扑上去,以寡击众,伤亡一定很大。说白了,这就是拿命来迟滞契丹人,救的却还不是自己的部落民。北衙理蕃院、枢密院能做到这份上,相当不错了。
    “契丹八部也不尽是精兵强将。我听闻善战者只有挞马狘沙里耶律亿统率的可汗扈从亲军,遇到他们需小心些。”韩从训说道:“带的箭矢、伤药可够?”
    耶律亿一手带出来的可汗亲军总共一万多人,乃拣选各部精锐组成,是脱产武士,甲具精良,战斗经验丰富,纪律严明,骁勇敢战。
    其他的么,就是牧民了。撑死了是有战斗经验的牧民,他们非职业武人,出来抢劫是愿意的,拼命就未必了,这要看军官鼓舞士气的水平如何以及威望是否能够服众了。
    “应是够的。”酋豪犹豫了一下,说道。
    北衙诸部蕃兵,其实就是汉地的土团乡夫,甚至更差。土团乡夫出征,朝廷还发给器械呢,蕃兵就得自备干粮、武器了,不一定每个人都有本事置办足够的物资,这要看经济实力的,或者他们的头人大不大方——遇到抠门的部落贵族,让你用骨箭上阵也不奇怪,甚至连借马匹给你都要算钱。
    “我让人给你们几车肉脯、箭矢、伤药。”韩从训说罢,直接找人过来落实。
    吩咐完之后,又笑道:“自从吞并了黑车子室韦,大车是一点不缺了。车你们也带走吧,不用还回来了。”
    酋豪听了有些感动,道:“无上可汗遣人教我等种黑麦、种甜菜、榨糖,又遣人售卖货物至草原。这几年日子好过了许多。此番出兵,拼命就是了,没什么可说的。”
    韩从训愈发感慨,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多说什么。
    他原来在张全义身边做事。
    张使君对经世济国之道还是很有心得的,黑麦的推广就数参州做得最好,旋鸿池、岱海附近的盐卤地上,也种上了少量海甜菜。他曾经带着韩从训遍访诸县,甚至亲自带队去诺真水一带给牧民们分发种子。
    牧民们的种植技术是可悲的。对他们而言,下完种后,整个种植过程就结束了。没有任何田间管理,就等秋收后过来收获,可谓省力省心。但即便是这样原始到极点的农业种植,也给他们带来了宝贵的现金收入。
    在中原牲畜保有量节节攀升,草原竞争优势日益削弱的当下,这种经济上的扶持弥足珍贵。牧人们可以用糖来交换急需的生活物资,家里多多少少存了一些黑麦,在灾荒时能够多顶一阵子。
    简而言之,部分牧民的生活条件有了明显改善。
    再加上白灾过后,朝廷也会开仓放粮赈济,无上可汗在碛南草原的统治确实是相当稳固的。或许不如关西汉地百姓那么支持,但在历朝历代之中,算得上是名列前茅了。
    与浑部蕃兵告别之后,韩从训又翻身上马,前后左右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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