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草原之上,无数的牛羊、人丁滚滚西去。他们边放牧边逃命,走走停停,从六月中旬开始,陆陆续续分批抵达了柔州,让行营上下大大松了一口气。
    高家的密报,或许对战争胜负的影响不大,但对这些仓皇撤退的牧民而言,则是非常宝贵的。如果晚上十天半月,很可能就跑不掉了——城墙,不可能护住所有人。
    ※※※※※※
    理蕃院主事野利经臣也来了胜州。
    二十余年岁月过去,曾经的中年美男子已经变成了须发皆白的天命老者。老伙计、老冤家没藏庆香的坟头草都三尺高了,他还在朝廷中枢行走,是为北衙民政一把手,如此身份地位,没什么可说的了,知足!
    枢密使杨爚坐在金河县衙之内,双眼微闭,状似假寐。
    野利经臣也不打搅他,自顾自地处理公务。
    “我说,梁汉颙之策可行否?”杨爚突然问道。
    野利经臣搁下毛笔,重重咳嗽了几声,这才道:“难说。”
    “何解?”杨爚问道。
    “他把契丹人想成了傻子。”野利经臣直言不讳地说道:“耶律亿此人,老夫翻阅档籍看过,用兵其实非常灵活。他凭什么认为契丹人会按照他的路数来打仗?”
    杨爚沉默了一下,叹道:“现在晋阳不好进。李克用甚至阻断了河中、河阳、魏博的商队进出的路线,很多消息打探不到。这会只知道李克用与阿保机约为兄弟,其他一概不知。”
    “打仗本来就这样。我们不知晋人的想法,不知他们的兵有多少,会不会出动,何时出动。也不知契丹出动了多少大军,只能猜测个大概数目,甚至连阿保机的主力到哪了都不清楚。”野利经臣说道:“相对应的,契丹人、晋人对我们也两眼一抹黑,双方都在试探,都在猜。若我是阿保机,稳妥起见的话,就邀李克用到草原上会面。这等战云密布的时候,李克用若北上,定然大军随行,如果还征召了土团乡夫,怎么也得出动个七八万人吧?这些兵加上阿保机带过来的大军,说不定有三十万众,边放牧,边西进,一路横推,以数量取胜,到时候陷入被动的就是咱们了。”
    “李克用未必会答应。”杨爚说道。
    “确实。”野利经臣说道:“但也有可能答应。柔州行营真正能打的,其实也就飞龙、银枪二军三万众罢了。镇兵不堪战,州兵也不行,蕃兵就更不用说了。要我说啊,这仗最危险的敌人不是契丹人,而是李克用。若这厮把手下骑兵老底子派出来,什么飞骑、亲骑、云骑、横冲、义儿、突骑、突阵、铁林这些部队,咱们就得把飞龙、银枪军顶上去。镇兵、州兵以步卒为主,主要任务是守城,剩下的蕃兵,与契丹人打起来,胜负可不好说,输的可能性不小。”
    杨爚仔细想了想。
    以往夏军为何在代北占据极大优势,逼得晋军龟缩防守?套路其实很简单,就是人多!部分精兵裹挟大量蕃人,呈铺天盖地之势,逼得晋人不敢出战。如今契丹人的存在,其实是帮晋人补足了最弱的一环。
    从纸面上来说,晋、契丹联军的实力,是远远超过柔州行营的。这一仗,打输的可能性要大于打赢的可能性。
    梁汉颙也认识到了这点,因此他首先下令三泉、濡源、仙游宫的老弱妇孺撤退,同时下令三部征发起来的丁壮以城池为依托,层层阻滞消耗契丹大军。
    契丹人没有攻城的能力,短时间内他们是安全的。想要撤退的话,也不难,出城撒丫子跑就是了,契丹人不大可能挖壕沟、筑壕墙围困,他们没这个习惯。
    说白了,这就是个诱敌深入的计划。
    契丹人可能会上当,也可能不会上当,梁汉颙确实想得太简单了。
    “梁汉颙的格局小了点。”野利经臣笑道:“圣人用兵喜欢正奇相合。作为圣人的大女婿,梁汉颙是连皮毛都没学到啊。看着吧,奏疏应该已至洛阳,摆放在圣人案头。圣人不会同意的,他的计划要大胆得多。”
    杨爚也笑了起来,道:“不管圣人怎么想,咱们先稳住柔州的阵脚,若被晋兵、契丹人一冲而垮,可就什么计划都没用了。”
    圣人的想法,结合以前关注到的信息,他隐隐猜到了。
    其实就是当年对付朱全忠的翻版罢了。
    正奇相合这种经典战术,几乎是每个学兵法的人第一个需要掌握的。但能用好这招的,却委实不多,圣人在这方面的手艺,确实登峰造极了。
    第034章 大棋局
    六月的夜晚酷热难当。坐落在半山腰上的合璧宫齐圣殿却凉风习习,甚是清凉。
    明日君王不早朝,于是邵树德离了上阳宫,到神都苑避暑休憩。
    他现在非常理解唐玄宗的心情。
    汉时五日一朝,君王并非天天上朝的。
    到了前唐太宗时,陡然内卷,改成了每天都要上朝。后来撑不住了,于是改成三日一朝。
    高宗初继位,奋发进取,恢复了每日朝参的制度。不过没坚持多久,很快改成了五日一朝。到了显庆年间,可能觉得五天一上朝有点过分了,于是规定隔日上朝,也就是朝参一天休息一天。
    玄宗时的朝会,大家都懂,完全没有规律可言。他想议事时,就把大臣们唤进宫内,不想议事时,大臣们一连好多天见不着他的面,也不知道在宫里玩耍什么。
    安史之乱后的早朝制度并不固定。
    有人每日朝参,有人干脆不常朝,只每隔几日召开延英问对,有人隔几日上朝一次。乐安郡王是勤奋的,日日朝参,只每旬休息一天,无奈国势江河日下,最终无法挽回。
    邵树德登基称帝后,一开始也是每日朝参。但现在觉得天天三更半夜起床太不友好了,大臣们也烦,于是规定除朔望大朝会外,三日一朝。其他时候,他只会召集重要官员小范围议事,一般在观风殿西的本枝院或丽春殿。
    今天刚上完朝,明后天不用上朝,大后天旬日休息,一连三天不用早起,太爽了。于是乎,在下朝之后,他先在观风殿内处理政务,然后便骑上战马,一路西奔,在东都苑避暑去了。
    不过,有些重要消息,还是如影随形地追了过来。
    “陛下,参州已筹得粟麦七万二千斛、黑麦三万六千余斛,皆已分批送至柔州……”宫官解氏在一份份宣读奏疏、军报。
    “张全义真是不错,一家子为朕贡献良多……”御座之上的邵树德赞道。
    “老张夫人”储氏白了他一眼,取了块丝巾,轻柔地帮张惠擦拭。
    张惠怀孕了,刚刚还被官家抱在怀中宠幸,真是变态。
    储氏现在也有些怕了。她和张全义夫妻多年,却只有一个女儿,跟了官家才七八年,却一口气生了四个孩子。她现在才三十多岁,想想就有点怕。
    官家幸御的女人很多,但每晚能和他同床共枕过夜的很少,除了皇后折氏外,就数张惠、储氏二人次数最多了。
    “小张夫人”解氏红着脸继续宣读:“柔州行营都指挥使梁汉颙奏……”
    另一位“小张夫人”苏氏在一旁端茶递水。
    除了已经改名邵晚露的新密公主之外,张全义全家女眷都在这边了。
    “梁汉颙的眼界怎么这么窄?”邵树德叹息一声,道:“就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这个方略朕不同意。”
    邵树德让人拿来笔墨纸砚,一挥而就,然后拿起玉玺用印,发往外间。
    皇帝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在办公。夜间休息之时,如果遇到紧急军情,在宫城内发出旨意,一般是宫廷女官出外传旨。但这个旨意并不具备法律效力,一般被称为“中旨”,还需到中书门下走一遭流程才行。
    即便不走这个流程,通过“宣布国家紧急状态”,召开延英问对的方式,绕过中书门下,你也得把重要官员召集齐才行。
    眼下他传出的旨意,定然是中旨无疑了。但开国皇帝的威望在这,宰相、枢密使们定然是不敢阻拦的,只会加急办理。
    他方才写了几份德音,大意是在辽东方面做文章。
    第一条是就地征用民间船只。六月中下旬了,东南风大起,从南方过来贸易的船只大增。尤其是杭州钱氏的船队,输送了许多物资过来,这次便征用了。
    第二条是征召淮海道州军万余人,至青州、登州两地集结,由淮海道都指挥使王郊统领,等候登船。
    第三条是河南、淮海两道征集粮草物资,通过黄河、济水、沂水输往青州、登州。
    第四条是给安东府的。
    这个方向比较复杂,单靠“发育不全”的安东府肯定是不行的。他们现在就四个县——好吧,其实是五个了,邵树德刚刚收到消息,安东府请置石汪县。
    这个县在高句丽时代是石城,只不过安东府将其理所迁到了海边的石人汪,那是一个小港口,交通相对方便。安东府刚刚出兵讨平此地,得八百户、三千六百余口,是该府设立的第五县,大致位于后世庄河市附近。
    四万多人口的安东府,没有能力支撑大军远征,各方面条件都不容许。因此,从四月开始,他们就积极联络渤海国,打算与一起出兵,攻伐契丹。很显然,一旦出兵,肯定是要蹭渤海人的粮草的,这是唯一的办法。
    安东府需要做的另外一件事就是派出一些船工、水手,去辽西的河口地带,花上几天工夫,建造临时用的小舢板,仔细探查当地的水文状况。
    一般而言,河口附近不会存在大量的礁石之类的水下障碍,但为了保险起见,最好还是好好查一查。这年头的船只操控性太差了,稍微一个大浪过来,就可能偏航出去,没法准确入港,万一触礁沉没,这不是开玩笑么?
    对风帆时代的船只来说,进出港从来都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比在大海上航行要求的操作精度高多了,因为他们的动力来源是捉摸不定的风,这要求船只在进出港时能以最快速度调整帆桁,捕捉风向,一根桅杆上的帆最好能分别调整,比如收起一半,挂着一半啥的,这对此时的传统帆船来说很难做到。
    “今晚就算了,明日一早便发往皇城,加紧督办。”邵树德朝解氏吩咐道。
    “遵旨。”解氏应道。
    邵树德想了想,又写了几份。
    铁林、天雄、天德三军,从河中、河阳、邢洺磁三个方向发起攻势,给晋人施加压力。不管成不成,至少姿态要摆足了,或许可以吸引晋人的部分注意力,给柔州行营方面减轻压力。
    撤回整补的武威、经略、义从三军作为预备队——龙骧军镇守魏博,突将军一部镇守棣州,一部南下至泗州。
    各支禁军,基本都派出去了。如今全国开了蜀中、河东、草原三个战场,原本还想从关北道开始推行分税制改革,给百姓减负呢,现在看来又得往后推了。
    建极二年的夏天,看起来十分“火热”,从各方面而言都是如此。
    ※※※※※※
    建极二年六月二十,旅顺县,晴。
    一艘又一艘船只慢慢通过狭窄的海湾入口,进入到了风平浪静的锚泊地。
    仿佛狼见了羊一般,十余艘小舢板从码头边涌出。他们奋力划到大船边,大声嚷嚷。
    “新下的果子,要不要?五文钱一篮。”
    “蒸饼!蒸饼!”
    “张队头,还要不要买鹅?鹅蛋也有。”
    舢板之上,皮肤黝黑、粗砺的商徒乱哄哄地大声叫卖着。
    甲板上的水手面无表情,随口呵斥了几句,让他们退到远处,然后小心翼翼地放下了小艇。
    小艇落在水面上,溅起了大团水花。
    水手又检查了下船舷外侧的挂网。网是麻绳编织的,两端固定,可供人上下攀爬——这是圣人亲自指导产生的新装备,在没有栈桥的情况下,方便水手上下船只。
    一些水手沿着挂网攀爬而下,落在小艇之上,然后奋力划桨,往岸上而去。
    船只入港,一堆文书需要交割,事情很多。
    而在他们前面,有几艘船只已经靠泊在木质栈桥两侧。
    栈桥与船甲板差不多齐平,踏板放下之后,一群面色苍白的百姓开始上岸。
    他们看样子是遭了很大一番罪了。
    从登州到旅顺县都里镇码头,东南风吹拂之下,一日一夜即可抵达。但就是这不到两天航程,依然让旱鸭子非常难受,晕船晕得什么都吃不下。
    平海军的水手是严苛的,不允许他们吐在船舱里面,要吐到甲板上去吐。但有的人吐着吐着就掉海里去了,十分凄惨——当然,船只不会特意停下来去救落水的百姓,你掉下去,也就掉下去了。
    这才一两天的航程,就让百姓们晕得七荤八素。
    如果是三十天、一百天的航程,可想而知是多么痛苦的折磨。身心被摧残得无以复加,平时能抵抗的疾病,这会也毫无抵抗之力,于是疫病在船舱中流行,得病的人下场只有一个:被扔进海里。
    “当初漂洋过海之时,中途还在沙门岛停留了一下,我都受不了。这些百姓直航都里镇,可想而知……”邵嗣武站在高山之上,俯瞰着整个港口,感慨地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特别喜欢登上高山,俯瞰波光粼粼的港湾。
    都里镇是一个神奇的港口。港湾内海阔水深,可停泊大量船只,港湾两侧又有延伸出来的陆地,形成了天然的防波堤,将狂风巨浪阻挡在外面,只留了一个小口子供船只进出。
    这样优良的港口,听父亲说在整个北地都是极其少见的。邵嗣武以前不信,现在大为惊叹。光那两道阻隔风浪的天然防波堤,就不是什么港口都有的。
    “殿下,这些贝州民户,来得不是时候啊。”安东府尹杜光乂一脸忧愁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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