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握含泪修改自己的讲话稿。
    好在,她还有一段时间可以调整一下稿子。因为按照拟好的开学典礼的流程,第二个发言的并不是她。
    她与陛下致辞是一头一尾,中间还有一位乐城郡公刘仁轨。
    **
    有的人,一开口,就注定是要让人变色的。
    虽说刘仁轨的爵位,是乐城郡公,但他这一辈子,注定要带走许多人的快乐。
    什么叫不怒自威,在刘仁轨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自今日起,三校名簿,勾检监事,赏罚之度,由我暂掌。”
    “凡学子有不率师教,违背校规者,按例惩罚。”
    刘仁轨手下,此时就摆着三个册子。
    “校规,三所学校各有不同,具体的校规已经刊印发到了你们每个人手里。”
    刘仁轨倒是没有要求学生们多久背过,他要抽查之类的。他没准备管这件事情——他只负责按校规罚就是了。
    “今日,我就说一说校规上没有的条目。”
    “考试。”
    正在腹内改发言稿的姜握,闻言不由一震。
    这世上,谁能听考试二字不变色?
    说来‘考试’制度,在华夏土地上,真是源远流长。这两个字最早是见于汉朝董仲舒的《考功名篇》,其中有‘考试之法,大者缓,小者急’之语。*
    当然,若是只‘考’单独的字,出现的就更早了。
    可见考试是数千年来,学生们逃不开的‘噩梦’。
    *
    杨小藜精神一振。
    因她听到乐城郡公说在前面的那句:每回考试绩优者,皆有额外的银钱量米作为‘奖学金’。
    其实关于念书,杨家母女是发生过分歧,甚至算是发生了一次争执的。
    杨母的意思是,哪怕日子再苦,女儿若有机会必然得去读书识字。
    看看抄报铺里的女娘就知道了——她们也不避讳出身,直言道她们中许多人,原本也是家里因荒年,甚至只是觉得略有点艰难,就把她们卖掉不要的。
    如今读书识字,做抄报的工作,也能养活自己了。
    可是……
    “我不留在铺子里,阿娘一个人忙不过来的,必要影响铺子里买卖。”
    杨小藜这话是实打实的。
    别说十岁的她又能收钱记账,又能看铺子,基本就当个大人用了。哪怕五岁的她都已经做许多活了。起码可以帮着拿拿递递,让阿娘少跑两趟少弯几次腰。杨小藜知道因生她落下病根,阿娘腰一直不太好。
    依旧是抄报铺的女娘,来细细说与杨家母女:“学校不但不收银钱,你若是有本事,还能赚银钱。”
    其实女校每人补贴一千一百文,这个数字不是随便定的,这事儿还请户部专员来算过的。
    既不能少到养不活一个小娘子,但又不能多到引起人的贪心,想这种法子把女儿塞进来诓骗这份月钱。
    一千一百文,正好会有一点盈余——必需得有一点的,因许多女娘在家里,是要做针线纺织,又或是要为家中人做饭,承担些喂养家禽的工作。
    若没有盈余,家里或许不舍得一个‘劳力’舍出去读书。
    “只要考试考得好,就能赚钱!”
    这句话深深印在杨小藜的脑海中。
    一串串的钱碰撞作响的声音,就是她觉得最好听的声音。如果她挣得足够多的银钱,阿娘或许都不必再如此辛苦每日做酱菜了。
    东台之上,乐城郡公的声音传来,底气十足,一点不像年过八十的老人——
    “学生入学后,每旬、每月、每季、每年都会进行考试。”
    “每场考试侧重不同,譬如十日一次的旬试,多以老师口试本旬所学为主,然年终则为大试。”
    接下来,乐城郡公用平淡的语气,说着可怕的话,把具体的考试讲解了下。
    最后还单独点了点【高等学校】,因其中的学生多为现任官来此深造进修。
    乐城郡公就道:“我已禀明陛下。若经过考试,汝等业术有过于现任官者,
    可听替补。”即,若是学业够好,说不定可以直接升职!
    还不等这些官员们露出喜色,刘仁轨的下一句就跟上了:“若在学两年无成者,季考年考接连下等者,即免当前官职。”
    在场学生:……
    杨小藜倒是没空去注意旁人的表情,她只是掰着手指开始算钱。
    算了一会儿,因没有笔墨,心算数目多了就有点迷糊。
    杨小藜心中下决心:到时候一定好好学算学!
    **
    而很久后,那时候杨小藜已经念了多年的书,能够更清晰地理解这一日的开学典礼后,她还时不时会想起这日。
    杨小藜想:如果说她初见陛下,如望旭日高起,那么观大司徒,便如见朗月悬光,飘然云气。
    而那一日,大司徒讲的话……杨小藜想,那番话绝不止影响了她一人的一世。
    如明月一般的人,带着湛然笑意道:“方才陛下讲了,有益于家国百姓者,皆为栋梁。”
    “那今日,我便接承陛下的话,讲一个词。”
    “格致。”
    何为格致?
    时人其实皆知‘格致’。因《礼记·大学》中便有记载:‘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
    然而,对姜握来说,格致还有另外一重意义。
    在华夏的近现代史中,在‘科学’这个词普遍应用前,‘格致’就代表着科学技术。
    正如鲁迅先生写的那样,他到了外面的学堂里,才知道‘世上还有所谓格致,诸如先进的算学、地理……’*
    格致即为各种科学知识与理论。
    近现代,那华夏最为暗淡的时光。
    明明是一直以来领先于世界的国度,许多发明技术都超前数百年乃至千年的国家,忽然就变成了‘落后蒙昧之地’。
    正如那个著名的,被无数学者讨论的李约瑟难题:“中国古代对人类科技发展做出了很多重要贡献,但为什么科学和工业革命没有在近代的中国发生?”*
    众说纷纭,学者们也各有看法和答案。
    姜握自然也想过这个问题。
    观风殿中,她望着下面的学子道:“陛下方才提起了司农寺,那我今日便以工部为例。”
    “坎儿井,锯条,渠堰,滑轮水车……”
    观风殿内一片安静。
    只是这份安静,是有些茫然的。哪怕工部的官员,虽然知道方才大司徒提起的,都是他们熟知的一些技术,但这些,怎么了吗?
    姜握看他们的神色就明白:这些技术,他们都是熟练地在用,而很少有人知道,或者说觉得有必要知道,所谓的原理。
    这便是后世人研究的,中国古代科技的特点之一——只看重实用性。往往不在乎为什么,只知道有用就行。
    这就是科学与技术的区别:如水车是技术,而其中的能量守恒,是科学原理。
    当然,这种‘实用为上’的观念,在古代并不是一件坏事。甚至这也是中国古代科技保持领先优势的原因之一:不需要经过先了解理论而推导出技术,而是直接通过实用实践得出的技术。
    历史从来没有绝对错误的路。
    但如今,可以走不只一条路!为什么不去试试呢——
    “何为格致,是通过观察事物,来得出其本质的原理与法则。”
    姜握望着座中的学生们,望着此时华夏还是远远领先于世界的学子们:“我希望你们,对一事一物,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
    这才能不只熟练地使用某项技术,更能通过其科学原理,研究如何去改进!
    不然的话,姜握很明白,哪怕她一天十二个时辰,不断去刷陛下,终是有限的,她不可能买下系统内浩如烟海的所有‘发明’、‘技术’。
    况且,她总有走的那一天。
    单人的力量总是有尽头。如果只有她自己,终有一日,她带来的涟漪,那所谓的‘先进技术’,依旧会被历史的浪潮所抹平。
    唯有人民群众的创造力才是无穷的。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她办此上阳宫学校,便是希望,从此后可以通过系统,为更多的人,为更多本就有技术的人,提供‘灵感的火花’与‘砸在头上的苹果’。
    **
    姜握想,她与陛下,或许真的是心有灵犀。
    她的讲话,也算是一个中心,两个重点。
    中心便是,欲以教育推动此世科学技术更好的发展。
    两个重点:一是提出‘格致’的观点;二则是要为科技人员,尤其是为更多女性愿意成为科学研究人员,提供动力——
    “这是今旬的报纸。”
    随着大司徒举起手中的报纸,在座诸人便见,早就安排好的女亲卫走到高等学校的学生席中,请出了一位女子。
    并且直接请到了东台上。
    那女子上了东台后,就站在一角,在众人的注目中,看起来十分紧张而局促。
    且她没有穿官服:这在高等学校里,是比较少见的。因绝大部分入高等学校的学生,都是年轻的朝臣。
    众人只见大司徒走过来,温声安慰道:“别紧张。”然后亲自引着这位女娘往台子中心走,让她站在最中心。
    此时,已经有细看过本旬报纸的人,猜到了这个女娘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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