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娥忽扇着湿润的眼睫,愕然问:“这又从何说起呢?”
    他们本就见不得光,也不差抱这一下。
    冯俊成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他眼下还没有更远大的谋划,只好正色道:“这几日王斑会借口来铺里买酒,你若有难处便告诉他,但你我暂时还是不要见了,有话便让人代为传达。青娥,我得走了,见了你,与你确认了心意,我便能安心筹备考试,你等我,我一定能带你走。”
    青娥终于明白过来,掐起腰,瞠目结舌地将他离去的背影望着。
    他跪坏的膝盖还没好利索,趔趄两步,长腿迈过门槛,快步离开。
    好家伙,这是让她遇上正人君子,动真格的要带她脱离苦海了?
    可苦海是假的,是她捏造出来装可怜骗他上钩的,他这一通下来,倒把她给架上了!
    转眼天色昏暗,青娥还在井边坐着,赵琪回来没得吓一大跳,问她作何如此。待青娥将此事与赵琪一说,二人面面相觑,各有各的心不在焉。
    赵琪担心青娥动了念,按冯俊成所说,他计划考取功名便来替青娥斩断前缘,带她一起走马上任,离开江宁。
    整桩事唯一的困难,在于自己和青娥的婚姻。可他们压根就不是真夫妻,眼下充其量只是同伙而已,要是青娥听信了小少爷的承诺,真丢下自己,他该上哪哭去?
    “好青娥,哥哥待你从来不薄,你不会真信了冯家少爷的鬼话,和他私奔去吧。”
    青娥抱着胳膊哂笑,拿足尖照赵琪膝头一踹,“知道怕了?”
    赵琪笑起来邪性得很,挽袖子过去搂她的腰,“青娥,我对你可从来不藏着掖着,少爷说带你走,也就只能让你没名没分的跟他,他将来要娶柳家女,柳家也是金陵大户,可不好相与,等我们捞了他这一笔,我的钱都归你管,日子不比做妾痛快?”
    青娥面上没什么反应,站起身躲开他,“用得着你说?我自己想得明白,有钱人家的少爷,说话做事不问后果,我还能信了他的不成?”
    说着她眼睛飞快眨了眨,不大自在的转身离开。
    赵琪心满意足跟她到厨房,看她提水壶到屋里兑水洗脸,香喷喷的闺房里霎时起了蒸腾的水雾。
    青娥拢了水先洗脸再擦擦耳根,看向赵琪问:“就是不知接下来该怎么推他一把。”
    赵琪瞧她擦洗脖颈,霎时有些心猿意马,他左顾右盼地坐下,“我总有法子让你们见面,这就包在我身上,一见了面,你主动些个,他十九岁的毛头小子哪里把持得住,届时我从暗处跳出来,吓吓他,银子不就到手了?”
    “呛啷啷——”
    门外打更人吊着破锣嗓子,吆喝着经过,惊动了大声密谋的二人,他二人惊魂未定互看一眼,都笑了笑。
    青娥泼了水到院里,掐腰问他:“还不走?”
    赵琪死皮赖脸地坐在桌旁,笑嘻嘻给自己倒水来喝,就是不想走,“你看我都在偏屋睡了那么些日子了,什么时候才能和你睡一间屋子?就可怜可怜我,别叫我夜里冷得睡不着觉。”
    青娥不以为意,夺了他手上茶杯,“你不是总上河边去?用得着我可怜你。”
    秦淮边上书院多,行院更多,卖笑为生的女孩儿们都指着儒生养活,至于赵琪,他到河边去显见不是为了进书院旁听。
    赵琪脸色倏忽一变,堆个笑脸,“这是谁和你告的密?”
    “你回来一身脂粉气还用谁告密?”青娥抱起胳膊,全然不感到生气,“你早前在上元的时候不就跟个小粉头走得近。你以为我不认得她?她私下来找过我三回,换着法打探你我关系,还要我改口管她叫嫂嫂。”
    后来那小粉头被抬进富户做四姨太太,还派了人来给青娥送大红喜蛋,大热的天,喜蛋坏了,青娥索性没吃,剥了搁在桌上,赵琪回到家来正饿,塞嘴里嚼着吃了,还鼓着腮帮子来问她是谁家办喜事。
    今日几句话将赵琪听得直吸气,他还当自己掩饰得极好,不成想只是门旮旯拉屎,天会亮——早晚要被识破。
    青娥不留情面将他往外赶,“还要我可怜你哩,你只说把钱都给我管是不是应该的?”她又用力推搡两下,“快出去,臭烘烘的别进我屋里,我要睡了。”
    这晚的月亮都是叫人憋气的毛月亮,赵琪站在院子里粗手粗脚擦个凉水澡,一面哆嗦一面龇牙咧嘴地跳回屋里,故意冻得啸叫几声,也不知是在惹谁注意。
    青娥洗得香香的,充耳不闻,侧身坐在床铺上发愣。
    忽然叹口气,抬眼将整间还算得上整洁的屋子巡视一圈,她最开始和赵琪两个睡过大街,还睡过没有屋顶的破草棚,能有而今的一片屋檐,全靠他们两腿泥泞地走过来。
    少爷说得再诱人,也只是男人不做准的承诺,比起“男人”,她晓得自己更需要“同伙”,这也是她屡次纵容赵琪的原因。
    想通这一点,她心满意足钻进被窝里,可等躺下,还是免不了一阵不大爽快地翻来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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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
    翌日赵琪忧心忡忡,瞒着青娥去到赌坊去打探,得知冯俊成果真如他自己所说,闭门不出,潜心准备起了开年二月的科举会试。
    江之衡见赵琪格外关心冯俊成的去向,拇指摩挲牌面,一时间心里也泛起嘀咕,担心他这是发现了什么端倪,随即打算将此事告知冯俊成。
    他临时起意到冯府拜访,穿过黑油门,瞧见门房上几个小厮正坐在一起抽叶子戏,周围站着三个衣着陌生的小子,揣袖笼看得聚精会神,显见府里正有客人来访。
    江之衡随即问起领路的丫鬟,那是谁家的仆役。
    小丫鬟也正偷瞧着玉树临风的衡二爷,被抓了包地脸红道:“是二小姐和姑爷,正在老爷太太那儿说话呢。”
    江之衡轻佻眉梢,转而问:“那你家少爷呢?”
    “少爷也在老爷太太那儿,不如您先随我到凤来阁稍侯,我这就去回禀少爷。”
    “有劳姑娘,不必催他,我在凤来阁等等就是。”
    江之衡袍角抚过廊上雕刻精美的木栏,来到冯俊成的书房,靠窗坐下,沏了茶等。
    小几上的香炉还在升起袅袅白烟,闻着是最简单最纯粹的檀香。
    桌上摊着冯俊成写了一半的文章,江之衡拿起随意读了几行,随即拧眉又翻两张,叫内容吸引,逐字逐句细细品读。
    光顾着惊讶,不留神身后有人叫他,江之衡愕然回身,想不到会在这儿见到冯知玉。
    “二小姐。”江之衡将手上东西搁下,又无所适从地拿起来,“你怎么在这儿?”
    冯知玉愣了愣,还是几年来第一次近距离瞧这位兄弟的友人,和冯俊成那“陌上人如玉”的气质不同,江之衡是写在脸上的纨绔,特别一笑起来,半点正型没有。
    但有一点好,和他这类人说话,天然的没那么拘谨。
    冯知玉本身也是个直脾气,轻笑道:“还真是你,我远瞧着就觉得眼熟。我怎么在这儿?你这问的真有意思。他们几个在我爹书房说事,我就来这儿借本书看看,倒是你,来找他何不叫人通报一声,你是客人,不好怠慢了的。”
    江之衡毕恭毕敬,“无妨,我想着二姐姐难得回来一趟,不好过去打扰。”
    “那你就在这儿干等着?”冯知玉径直来到桌边,低头看了看,认出字迹,“这是俊成写的文章,衡二爷明年也要去投考进士么?”
    江之衡也不遮掩,笑了笑,“不比时谦,我还得等三年再投考一次乡试。”
    其实他本身就不愿投身仕途,不知怎的,当着冯知玉的面,极难承认这句心里话。
    二人又生疏地闲聊了几句,冯俊成赶了来,身边还跟着来寻妻子的黄瑞祥,黄瑞祥那庸才光看皮囊与黄老爷年轻时神似,因此乍看去还算一表人才。
    屋子里三位“才俊”聚头,这还是江之衡与黄瑞祥初次相见,二人报上大名,这才知道黄瑞祥表字“南风”,与大名相比出乎意料的风雅。
    “名是外祖起的,字是我爹赐的。”黄瑞祥笑了笑,“故而许多人说我的名字相差甚远,也确实如此。”
    冯知玉见他人模狗样,在旁翻书但笑不语,晓得冯俊成看不惯他,催促一声,“出来前答应了你娘天黑前回应天府,留心着天色,咱们这就走吧。”
    黄瑞祥拱拱手,“我和这位洪文兄弟相见恨晚,说起话就顾不上时间了。”
    “我送送二姐。”冯俊成提膝跟上,江之衡见状也送了出去。
    二人一路送出影壁,见马车驶远才回转身来,冯俊成见江之衡还在往巷口眺望,蹙眉笑话他,“怎么你还跟这黄瑞祥惺惺相惜起来了?我见着他就来气,还有脸上我们家里。”
    江之衡轻叹口气,看向他,“我来是有要事问你,到个没人之处,与你细细讲来。”
    冯俊成听到此处已大致有些明白,等全须全尾的听完,也慌了神,赵琪如何会问起他的行迹?
    “难不成是我那日到酒铺被人撞见?”
    江之衡大为惊讶,“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到酒铺去与她相见。”
    冯俊成正色答:“我不去,如何让她知道我的心意,她盼着能有人带她走,我总要给她些期冀。”
    江之衡拧眉道:“她是有夫之妇,我还叹你写得一手好文章,枉你读这些书,就不怕天打雷劈!”
    别的镇不住他,只好搬出老天爷来吓唬他,谁知冯俊成却道:“若老天有眼,就该让我先遇着她。”
    “你……”
    江之衡也倏忽没了声音,像被戳中了肋下软肉,不能争辩。
    明知这么做是错的,却也没了理由阻止,见冯俊成突然往外走去,江之衡赶忙将他叫住。
    “你上哪去?”
    冯俊成迈开腿,片刻不能停留,“我叫王斑到酒铺去瞧瞧,别是真的出了事,她一个人应付不来。”
    “冯时谦!”
    江之衡无话可说,被无形的墙壁困在原地,不住咂舌。
    王斑领命到酒铺去瞧了一眼,回来说一切如常,去时看到她正乐呵呵地招呼着上门买酒的客人,神清气爽,叫少爷不要担心。
    冯俊成总算放下心来,又问她今日穿什么色的衣裳,戴什么款的首饰,王斑哪里记得清楚,即便记清楚了,也不敢如数家珍地说出来,只大致说是银珠色的比甲,发髻似乎埋了一支光杆子银钗。
    一通形容 ,小少爷手执书卷在屋中踱步两圈,推窗见入了初冬,深吸气沁凉舒爽,没头没脑地笑起来,靠在窗下捧书细细研读。
    屋外岫云听窗纱里主仆二人窸窣耳语,暗道古怪,留了一个心眼,在王斑走出来时,待他拐过回廊,将人拦下。
    “哥儿请留步。”
    素日冯俊成与王斑最亲厚,即便是岫云紫莹要想知道少爷在外的近况,也要靠在他那儿打探。
    王斑将身子半倾,“岫云姑娘有什么吩咐?”
    “你适才和少爷在屋里密谋什么呢?都压着嗓子说话。”岫云问得玩笑,也好不叫王斑怀疑,“别是他在外头惹了什么麻烦,不敢告诉家里。”
    王斑笑一笑,“姑娘多心,少爷在外好着,没惹麻烦,那也不是密谋什么,只是说起日前和江家二少爷一起看到的一桩轶事罢了。”
    “什么事?”
    王斑脾性温顺,从来与几位姑娘交好,这会儿推辞也不会惹恼了岫云,“姑娘要好奇,就等少爷休息听他亲口说吧,我这还有急事,要往账房去。”
    岫云哪能真去问冯俊成 ,听王斑如此说,至多留个心眼,少爷多半有什么事瞒着家里。但太太要问起来,她也一样不会泄密。
    没几日就是冯俊成的生辰,过完生辰他才是满打满算十九岁,岫云见少爷房门紧闭,便兀自坐到耳房绣起要送他的荷包花样,一面绣一面拿远了瞧,惬意地哼起小曲。
    冯俊成正是生在初冬,也有着冰雪般澄明亮堂的心性。
    转眼乌兔奔走,斗转星移,来到冯俊成生辰这日。
    老夫人院里养了几个小戏,今日将戏台摆到后花园,叫小戏子们甩水袖穿梭亭台间,别有一番风味。
    冯家原籍山西,在冯俊成太.祖那辈搬到了浙江钱塘,因此冯家祖宅也在钱塘,若非后来公事调动,使冯家二房搬来江宁,这会儿冯府举家都该住在钱塘老宅,几代同堂,热闹非凡。
    而今钱塘只住着冯家长房,也就是冯俊成的大伯,管着冯家的良田和商号。不过两边大长辈都只剩下老太太,妯娌之间不比亲兄弟近,于是关系渐疏,唯年节里才相互走动。
    今岁钱塘家里几个长辈陆续生病,错过了江宁老夫人的五十大寿。
    上月传来消息说钱塘那边大好了,就趁着冯俊成生辰,阖家到江宁来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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