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脚步,眼前一片雾茫茫,是在往前进抑或是后退都没个依据。
    自然是相当害怕的,不晓得会遭到怎样的对待,这样费尽心机的设计此局,总不可能只是被叫去泡茶下棋的。
    然而说到底,最糟也不过一个死字,这可是她之前就面对过的,一点也不陌生啊!之前能逃过,不过侥倖,今日若再被夺回去,那也是命中注定。沛儿死死咬住牙关,用全身力气阻止自己的颤抖。
    倘若横竖都是死,她要死的明明白白,壮壮烈烈的。纵然她是个柔弱的孩子,也要死的有骨气些。什么吓尿了、跪地求饶的,那是万万不可的。
    最好死前有机会说什么说些什么诅咒,让那些坏事做尽的人心中留根小刺,年少轻狂时可能不会把诅咒放眼里,但老了珍惜寿命之后,一点小讖言都能心生疑惧。
    她继续向前走,在心底跟她最爱的母亲告别千百次,驀然一眨眼,浓雾尽数散去,眼前一片刺眼的光亮。
    是声音先做开场,熙来攘往的嘈杂声,一句句的勾偏了她的注意力。
    『城南的包子自然是最好吃的!』『听你在吹吧!城北门下那家才是百年老招牌,不吃可惜的。』『来来来!客官里边坐。请请请!』『不是,得给钱啊!小本经营恕不赊帐。』『上等的胭脂,你说那姑娘会喜欢吗?』『若是喜欢你,即便你随便路上摘一朵野花送,她也会收的欢天喜地的。』
    四方的声音涌入沛儿脑海里,心下恐惧不知所措,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但不能闭着的,再害怕也得睁着。
    睁着……给自己下了最后通牒,沛儿默数三二一,终于是鼓起勇气将眼睛打开。
    眼前摊开一处游人如织的街道,小小的她置身其中。她大概只有人的大腿高,视线被拥挤的人们遮挡,被推挤的不允许留在原地,小小的脚步只能跟着人流而动。
    沛儿记得这一幕,永远记得。但她始终装作自己已经忘记了,不然也只是让娘亲平添伤口罢了。
    『沛儿快逃。』那是娘亲那时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后有追兵,她与娘亲被人群冲散了。这不是她最害怕的,因为娘亲身手矫健,这里人多繁杂,要引开那些追兵应该不困难,而她现在要做的,就是逃得远远的,沿路做着娘亲给的记号,以便她们重聚。
    只是这并不简单,她被推挤的前后左右都识不得。大城市里的人,眼中大概只有自己与权贵,一个孩子在人流中浮沉,竟无人怜惜、无人探问。
    不过,现如今,没人注意到她反而是件好事。
    小小的沛儿顺着人流走,街坊上自然分做两道人流,一往城内走,一往城外走。她排在往城外的那一处,只是随着人流推进,她已经要出城门。
    这不行的,得在城内等娘亲才是。况且一个孩子独自过门,城边守卫难保心生疑竇,要是闹出大动静可就不妙。
    她用尽全力跑出人流,就在城门边静静等着。
    人来又人往,大多人的这一生,就在这来来往往中消磨度过。她的心底漾起无边感慨,以她不过四岁的年纪却浸在如此愁绪中,不免有些好笑。
    想起他们家隔壁的刘十三哥,比沛儿大上一周岁,却连路都不会走。大户人家极宠这家族里最小的孩子,宠到不愿他下地,自小去哪都有狗奴揹着扛着,以至于连走路都学不会。
    她记得当时奶奶给她与刘十三哥许的娃娃亲,娘亲是拚死抵抗才了断了这亲事,奶奶还含着怨气说娘亲不会生儿,还断了吕家的商业姻亲……
    娘亲为了保护她,已经受了够多了。
    待她以后长大,一定要好好的保护娘亲,就算一辈子不嫁,也要守在娘亲身侧,服侍她终老。
    眼看就要黄昏,沛儿知道城门准备关了。原本冷静等待的心思也慌地飘摇起来,直到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叫喊着:『沛儿……』
    热泪潸然,窝在娘亲的怀抱中,才是她最安稳的归所。只是拥抱不能太久,娘亲拉着她快步衝向城门,必须要在今日出城门才可。吕家在城中有财力,权力也就依傍而生。就怕晚了有变数,买通城门护卫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其实不过相差一步,她们就能踏出城门,浪跡天涯的。
    城门护卫望着娘亲经过,却伸手将牵着手紧跟在后的沛儿拦了下来。
    「侍卫大哥,您如此是何意?」娘亲很快就察觉不对,警戒问道。
    然后她们双双对上那侍卫的眼眸,侍卫惨然一笑,摘下了帽,露出了真面目。
    「母亲说你要逃,我还不愿相信。」他隐约带着哭腔,眼神中满是愤恨。「凌馨,你已嫁入吕家,生是吕家的人,死是吕家的鬼。我们是一家人,你怎么捨得弃我而去。我们要待在一起,不论遭遇了什么,至死都得在一起。」
    一家人……一家人……
    这个一家人是多么的致命和难堪啊!
    身为父亲,他抽出腰间的佩刀,寒光闪闪就架在沛儿颈上,那刀可不顿,只是不小心轻轻一碰,就划出一道细细血痕。
    身为夫君,为了让妻子心甘情愿回家,他将刀架在亲生女儿的颈上,任由妻子涕泪纵横。
    那时候,四岁的沛儿是怎么想的呢?
    对她疼爱有加的父亲已然成了发狂地野兽,疼爱她的奶奶,是亲手毁去这个家的罪魁祸首。
    毕竟儿媳、孙女,这种东西儿子多娶几个就能取代,她根本也不放在眼里。
    然而沛儿最恨的却是自己。
    就因为小小的她毫无反抗的力量,所以娘亲因为她而受到要胁,双双又被抓回吕家去,这次又活活关了四年,才有机会出逃。
    娘亲虽然看起来硬朗,谁知道被奶奶那些毒物浸淫之后,有没有落下病根子。
    沛儿微微笑着。
    如今,她已不像从前那样无力。
    面对着架在眼前的刀刃,她再也不想娘亲白白又受四年的苦楚。
    对自己的心思已经釐清,她也已毫无畏惧。脖子一伸,往前一倾,尖锐的刀刃在她脖子上划上深深的口子……
    「真没想到你如此快就能破解。」冷森森的嗓音中,尽是佩服。「真是与眾不同的孩子。」
    转瞬之间,眼前之物迅速坍塌,又如烟散去。再度回过神来,眼前也不再是落英繽纷桃花林,而是一片凋零枯枝,没有刚才的盛景。
    锦葵脸色憔悴,本就不带血色的雪白面容更是如冰冷寒霜浸过,那样脆弱无力,宽敞的酒红色大衣披在他瘦弱的身子上,文弱飘逸怕是风来一吹就倒。
    想来刚才的浓雾和幻象就是锦葵引来的了,只是推理只对了一半,本该一同来幽会的奚夫人呢?锦葵又何必将这些幻象用在自己的身上呢?
    不!不只是用在沛儿身上。
    放眼望去,因为枯枝零落而显得空旷许多,之亦和邢南就各自倒在不远处,之亦流着口水一口一句大妖怪笑得很开心,邢南自顾自地皱紧眉头,好像陷入不太寧和的无边愁绪,解不开却又纠结其中。
    「叔叔,您这是何意?」沛儿轻轻道,抹去脸颊上的泪痕,正视眼前的情势,锦葵只是单纯戏謔捉弄,或另有深意,她全然无知。现在,面对大人,也只能先攀亲带故,武力悬殊太多,她根本也别想逃。
    「你叫我叔叔?」锦葵轻笑,疲惫的嘴角微微向上扬起。「我跟你可没什么关係。」
    沛儿努力僵住笑脸,用她这年龄绵绵软软的声音说道:「沛儿认河神为爹爹,您是爹爹的朋友,沛儿自然得称一句叔叔了。」
    她这么说一是提醒一下锦葵这个大妖怪他们曾经见过,就在水下宫殿里,莫不是他忘了?二是就算他是记得的,却还是对他们下手,那这时不免要提起交情,希望能够高抬贵手。
    「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锦葵只是笑,俊美的容顏却满是阴冷。「可惜这事,没有我选择的馀地。」
    「怎么会没有呢?有话好好说……」沛儿劝说道。
    「这回就算叔顗他及时赶到,就算他要把我打回原形,在我死之前,是绝对无法罢手的。」锦葵惨澹笑了笑,眼里是满满的雾气,忧愁又无可奈何。「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比她更重要。就算要我拿一切去换,我也是甘愿的。」
    锦葵渐渐逼近,沛儿即使知道逃不了,还是本能的步步后退。
    「孩子,此去我不知你是生还是死。先与你说声抱歉了。」锦葵苍白的薄唇,挤出这句话。
    又是在一瞬间,锦葵的手腾空动作,两束寒光对向沛儿,每当双手转动,她就缩小了一寸,不消一会儿功夫,沛儿就成了手掌大小。
    锦葵拿出一笼子,原本应该是关鸡鸭牲畜的,打开了门就把她放进去。
    沛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反而不是惧怕的成分多些。
    锦葵叫出那些童年回忆,应是沛儿的心魔所化,她好不容易解开了、勇敢撕碎了她当年少小无力所酿成的悲剧,现下,这种弱小的情势,却仍丝毫未变。她还被变成这个大小,接下来要逃,可就困难重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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