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之际,钟月接到了汪新的通知,说他从巡官升职为警务员,还调来台北做市中心的派出所所长。
    「真有缘耶,竟然跟随你脚步来到台北,」电话中他的嗓音还是一样豪迈,「有空来所里坐坐,我请你吃个便饭。」
    「恭喜高升,」钟月笑说,「再不久大概就要叫你一声分局长了。」
    「哪那么夸张!」汪新哈哈大笑。
    见面时钟月大吃一惊。汪新整个人瘦一大圈,身上的赘肉全不见了,害她差点认不出。幸好还有那颗招牌平头,和响彻云霄的笑声,而不致无法辨识。
    「嘿!美女记者,越来越漂亮啦。」汪新热烈招呼。
    「你是怎么啦?是台北太忙碌,催得人憔悴吗?」钟月愣笑着。
    「体检发现血压和血脂过高,吓傻了,终于顿悟非减肥不可。这阵子可辛苦了,三餐只能吃草,还得每天跑他个一、两公里……」
    谈笑之间还是有中部来的警察特有的乡土味,一开口就透露了与台北警察的差异。一踏进派出所,柜台值勤的警员有种礼貌的疏离,所内氛围严肃紧凑,与钟月先前在彰化碰到的警察单位很是不同。
    「怎会调得这么远?」钟月好奇问。汪新老家也在彰化,又未婚,想不到有何理由会大老远调来台北。
    「刑事待久了,突然又有点想回第一线。刚好台北缺所长职,心血来潮就来了。」随性得让钟月分不清是不是在开玩笑。
    「该不会其实是要到陌生环境,为了给人第一印象好,才这么认真减重的吧?」
    「怎么可能!只有你们女生才会这样想。」
    一场会面让钟月心情轻松许多,几乎像是有了个朋友。或许原因是汪新已不属于她工作中的元素。过去在地方跑警政,认识的警察都自动被她涵括在公事的范围里头,即便有交情,相处时总还是掺杂几分压力的。
    那之后汪新时不时找她,她大多时候抽不出身;但若可以,也乐于拨空和他吃顿饭。渐渐地他的邀约变多,也不再限于吃饭泡茶,还延伸至郊游踏青、逛水族馆等等;然而这类行程,钟月没一次答应。他也不因此受挫,下一次放假时还是精神抖擞地找她。
    他的意思钟月多少也是知道的,只是她近来不大有心情去应付这类的事,而刻意地保持了些距离。
    十二月的一个寒流天,钟月无意间撞见一场飞车抢案。
    事情发生得很快。那时已是晚上十点多,她在路边滑着手机等公车,站牌旁只有她一个人。一阵剧烈的咳嗽引得她抬起头来,见到一名老嫗正佝着背脊从前方走过,一边咳得像是快要断气。忽然间咻地一响,一个庞大的物体瞬即闪过;紧接着是一声尖叫,伴随着老嫗扑倒在地的肉体撞击声和喀剌响的恐怖碎裂声,定睛一看竟是一台机车骑士扯着老嫗的侧背包,将她在地上拖行了好几公尺才将侧背包与人分离,然后扬长而去。
    钟月大惊失色,儘管跑过许多社会案件,却从来不曾亲眼目睹这种场面。她手忙脚乱地拨打一一九和一一〇,奔向前查看老嫗的状况,却见她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沿路斑斑血跡,煞是惊悚。
    后来她进了派出所以目击者身分做笔录。这里刚好是汪新所属派出所的辖区,他隔着所长办公室的窗玻璃望见钟月,就急急忙忙出来查看。然而只得暇关切了几句,就跑去和同仁面色凝重地讨论这起抢案。从他们对话中,钟月得知受害者的情况不甚乐观,送医后仍是昏迷状态。
    钟月心头沉甸甸的,今晚看见的画面像鬼影似地在她脑中悠悠晃晃,犹有馀悸。
    翌日她与汪新吃晚饭,便顺道关心那老嫗的状况,以及案子查得怎么样了。汪新重重一叹说:「人是醒了,但还在加护病房观察。身上骨头断了十几根,还有内出血,年纪又大,以后要行动自如,恐怕很有困难。
    「结果你可知道,这被害人竟然是某市议员的姑姑──这几天所里的关切电话接到手软。至于抢犯倒是已经掌握线索,大概很快就可以破案了。」
    汪新语调无奈,又说起调来台北后大小案件连绵不绝,都会区人口多且复杂,民情也与乡下迥异,每天事情都处理不完,直到最近才渐渐适应。
    「我真佩服你。我来台北的时间比你长了许多,却一直还没习惯。」钟月说。
    「你心里对这环境还是太抗拒了。其实既来之则安之,你只要敞开心胸去面对,就会好转的。」
    钟月笑笑不语,这种事总是说得比做得容易。
    不出两天这起抢案就破了。从监视器掌握歹徒行踪后,汪新亲自随着所内员警一同出击,在一间地下赌场逮到人。各家媒体大肆报导此案,钟月在电视上看到了,不免多少有一丝庆幸,自己现在已不必跑这类新闻。
    「你看,兵来将挡,你只要有心,事情都能做得好的。」事后汪新这般对钟月说。
    他时常这样鼓励她。刚开始她对于这像老大哥似的亲切关怀颇为感动;但次数多了之后,却开始有几分厌倦。好像她是个经不起风吹雨打的柔弱女子,她那些纠结和压力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却竟连这些都无力承受。
    只是理智仍强迫她告诉自己,应该多和这样抗压力强、想法直接的人在一起,以免老是让自己缠入千愁万绪的死结里。
    那天饭后汪新载钟月回家时,他们又聊到这个话题。钟月笑笑地说:「或许,你歷练比我长,很多事情可以看开些。」
    「这可不见得,」汪新哈哈大笑,「这种事情未必与年纪有关。」
    「我想……也是一部份的原因吧。」钟月抿嘴一笑。
    「那谈恋爱与年纪有关吗?」话锋陡转。
    钟月一愣,「这当然是见仁见智。」她闪躲地说。
    「那如果是你,」他倚着方向盘,「会介意比你大十岁的男人吗?」
    来了。还如此开门见山,钟月不由措手不及。
    「……如果真的喜欢,年纪也是没什么。」她有种不老实就会浑身不自在的毛病。
    「其实我调来台北是为了你,」汪新说,其实她也隐约猜到,「警察到我这年纪还没娶妻生子的人很少见了。我一个人也没什么牵掛,说来就来,新环境也没什么不能适应的。」
    钟月惶惶不安,「你这样说,我……」
    「你不用有压力,是我自己要来的,你不必因此觉得就必须回馈我什么。一切遵照你的内心就行了。」
    钟月一时舌头打结,想说话却全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瞟向他热切望着自己的眼神,她心底好像有一块悄悄变质。原本将他视作好友的心情,是被投掷了石子的波面,开始歪曲成不同的形貌。
    「你说你工作压力大;我现在能告诉你的是,如果和我在一起,你就算不想上班也行,我绝对养得起你,大可放心。」汪新又说。
    钟月脸红到了耳根。被一个男人当面说这种话,还是头一遭;虽觉肉麻,心里却是暖的。
    「呃……谢谢你,」她结巴道,「可我……现在还没什么想法……」
    「没关係,」汪新爽快地说,「我可以慢慢等,等你想清楚再给我答案。只要你日后不要拒绝跟我来往就好了。」
    「那倒不会……」
    「那我就放心了!」汪新笑说。直到将钟月送达目的地前,便没再提此事。
    那晚回去后,钟月心神不寧了好一阵子。客观来看,汪新除了年纪稍大了些,其实没什么缺点。性子爽朗好相处,歷练够且稳重,又是高阶警官,更好的是跟着他衣食无虞,或许真是个值得考虑的对象。
    敢情他认真减肥也是为了来台北见她──钟月想着却自己啐了一口,这猜测未免也太自以为是。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自己有这份念想的?钟月努力回溯着认识汪新的这几年。在彰化时她只觉着这警察为人热情,却没令人有其他异样的感受。也许是因为先前她已有男友?又或者当时他是有女友的状态?她其实不很清楚汪新的私生活。
    一边想东想西,一边滑着脸书,右上角却突然跳出个通知:隔天是杨子容的生日──也就是平安夜。
    她一怔,这人的脸书早就长满蜘蛛网积了厚厚一层灰了,演算法却依然每年尽责地替他提醒所有的亲友:他还在,请不要忘记他。
    但横竖她从来不曾忘记他。她脑中的演算法已将他内化,不论阴晴,不分昼夜,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都冷不防地提醒她,她心里还住着这个男人。
    继续试着跟汪新相处,她的感觉会有所改变吗?她不禁开始思考,也许她也该尝试给自己找个可以忘记杨子容那个王八蛋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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