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诚报财经组从司法线同仁那里接到了史上第一起民告官「滥权徵收」成功胜诉的案例;并强调这是第一手消息,其他媒体都还没拿到的,隔天就得立即发稿。依照莫非定律,这样的採访任务就是会落到钟月身上。
    忐忑地点开司法线同事传来的资讯,果不其然原告姓名赫然写着「杨子容」三个字。
    她五味杂陈,不知道该怎么想。是该为他胜诉开心?为台湾的人权又往前迈进开心?还是先为自己担心近在眼前的尷尬处境就好?
    只是她不能否认的是,和他相逢又别离之后倏忽十个月,终于有了堂而皇之的理由能和他联络,还是令她心跳加速的。
    判决书上只有当事人地址,没有电话。她也没有他新的手机号码──儘管这种事只要一问白鸿砚就会知道,她却一直没有问。她所有的联络方式他都有,这段时间却始终没找她,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还惦念着她,但该解决的事情尚未完结,因此还无法回来见她;另一种则是他早就没把她放在心上了。不论实情是哪一种,她都没有联络他的理由。
    因此这次她决定也公事公办,採取一般接到司法线採访时的做法──直接杀到当事人住处去。
    出门前她化了妆,涂上砖红色的唇膏;想想觉得太艳丽又抹掉,改成粉玫瑰色,才不致显得刻意装扮。衣服则选素净的针织罩衫和窄长裤,随性而不失优雅。
    她等到晚上才出门,因为知道杨子容白天不会在家。背起电脑搭上捷运,却竟是越接近越情怯,心跳越来越快。许是尷尬吧,自己最怕的还是尷尬场景,她这么想着。
    终于到了他家门口。她在天人交战下摁了门铃,心里希望他不在又渴望他在。站在那儿像是过了一世纪那么久,门霍地开了,吓了她一大跳──为何他没有先接听对讲机?
    门后的男人在见到她的瞬间定格,耷拉的眼皮抬起,怔忡中却看不出情绪。
    「你怎么来了?」他说。
    「恭喜你胜诉──我是为这个来的,」她抢着把想好的台词急急吐出,「我可以访问你吗?」
    男人的身影由她仓促第一眼中的一团模糊,渐渐尘埃落定。他穿着外出的衣服,眼神有些委靡,使得原本就微微下垂的眼角看起来更加愁苦:但即使是这样的面容,还是有他勾人的力道。
    「我正要出门……好吧,」他顿了顿,「介意进来聊吗?」
    钟月心头突地一跳,「如果你现在没空……」
    「没关係,我的事不急。」
    跟在他背后进门,感觉非常熟悉却恍如隔世。经过一条狭窄的走廊,来到他的居室──还是和十个月前一样没变,仅有那只夜蓝色的旧沙发稍微移动了位置。
    她不禁想起以前的习惯动作:一走进这个空间,就马上扑进他怀里。
    但她只是静静坐下来,靠在背垫上,这一刻感觉像回到家一样自然。
    杨子容要给她倒水,她说不必了。让他这样服务好像她真成为陌生的客人似地;但其实他们该熟络也不是,该生疏也不是。
    「你原本要去哪里?」她问。
    「去找我的律师喝一杯,聊聊后续的一些处理。」
    「你们约好了?这样爽约好吗?」
    「刚传讯跟他说改明天了。你的採访比较急不是吗?明天就得写了?」
    事实的确如此。但他为了她临时更改行程,却也不免令人有些遐想。
    「好,那……」她打开电脑,「你能告诉我,打赢这场诉讼的心路歷程吗?还有曾经身为一个财经记者,你对赋税人权的观察是什么?这个案件又具有什么代表性……」
    杨子容坐在她对面,看着她认真的表情,脸上浮起淡淡的笑,「首先该强调的是行政救济程序的失灵,我做过财经记者,对这点再也清楚不过。能胜诉当然是雀跃的,我认为这个案件可算是个指标──虽然这样说可能听来有点厚脸皮──然而绕道採取刑事告诉,结案速度竟比行政诉讼还要快了十倍不止,又能有效还给税灾户清白,代表行政法院制度需要大幅检讨,政府也应该开始培养有赋税人权素养的行政法官……」
    他娓娓道来,说得有条有理、切中肯綮,钟月几乎不需要再问什么,该访的重点就已行云流水记了下来。相较于平时採访对象太过囉唆、老是岔题;又或是语意不清、需要她一再追问的情况,实在轻松不少。
    聊不过半小时,该访的就全都访完了。钟月吁一口气,笑说:「访问做过记者的人,果然省事!」
    「那当然。擷取重点是记者的基本技能。」他笑。
    她不由得忆起了自己还是菜鸟实习生的那段时光。那时她对他的干练也是崇拜十分;更不用说对她着意的照顾和倾囊相授……
    如今他竟然成为她的受访者,在他们这一连串的纠葛之后,显得特别诡异;这样的场面也不是当初所预料得到的。
    「对了,这条新闻目前是诚报独家。后天见报以前,请不要透露给其他媒体。」钟月说。
    「没问题。你要是还想访问我的律师,我可以给你他的电话,也替你先知会他一声。」
    「啊,那太好了……」
    钟月收起电脑、记下于瀚程的电话号码后,抬起头来与杨子容对了眼。该说的都说完了,两人坐在那里对望着,突然之间好像也没其他好交代的了。
    「呃……谢谢你。」她无法忍受凝滞的沉默,突兀地说。
    「小事,」他说,「见到你来很开心。」
    然而从她进门到现在,都没见他流露显着的情绪。她怀疑这只是场面话。
    霎时间她很想问,去年六月为什么他只留下一封讯息就扬长而去,连当面跟她好好说清楚的担当都没有。然而当时失去质问的机会,隔了这一大段空白,现在怎么提都不对劲。
    「你的事,都搞定了吗?」她问。这话听来像是针对他那封讯息;却又像只是久违的寒暄。
    「进展得比我想像的顺利,」他说,「胜诉后如释重负。债务还是个麻烦,但只要我没出什么大问题,十年二十年总是还得完。只不过……短期内是不用想买房置產什么的了。」他说得轻松,却别有一番涩然。他没提已经离婚,横竖钟月已从白鸿砚那里知道。
    她手指抠着电脑包的纹路,忖度到底要到什么样的状态,才算符合他当时所说的「浴火重生」。难道得等十年、二十年,他的债都还完了、人也白发斑斑时才算吗?
    『我只是好奇罢了。』她对自己说。『纵使到现在,这人身上都还是有诸多不稳定的因素……』
    见他眼下一圈青,她想关心,话到口边却又打住,最后只说:「那……希望你一切顺利。」
    「谢谢你。」
    他似乎并没有主动要解释什么的意思。彼此之间横跨着一道两人都刻意忽视的鸿沟。钟月咬着下唇,「那我先走啦,今天打扰你了。」说着站了起来。
    「别这样说。」他也起身相送。
    她跨出两步后,他却在背后唤了声:「小月。」
    这是他今晚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剎那间那熟悉的亲切感好像又回来了。
    「嗯?」她回头,看见他的双眸又再度明澈。
    他似是欲言又止,最后只说:「……路上小心。」
    「好。」突如其来地,一波如浪般的悲愤袭向她,胸腔为之一窒。她低下头,快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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