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湛是宫里唯一的小皇子?, 在他周岁时被封作了唯一的小太子?。
    他如今长到四岁上,对许多事情似懂非懂,但也不会再问出“为何我没有母亲, 为何宫里只有我一个小孩儿”这般愚蠢的问题了。
    元湛记得自己?三岁时?,身边有个貌美的女官叫兰玉,专门照料他的衣冠。
    兰玉姐姐眼睛生的美,每日为他穿衣时?都笑盈盈, 一双眸好似两弯新月;穿袜着履时?还?会把他抱在怀里。
    她的怀抱也香馥馥的, 就像他的姑姑, 阿隐的娘亲一般柔暖。
    可兰玉后来?死了。
    元湛回忆起那一日, 兰玉抱着他穿了鞋履, 他头顶有低低柔柔的嗓音传来?,是兰玉在问?他:
    “小殿下喜不喜欢兰玉呀?”
    是喜欢的。
    小太子?性情厚道?, 待这些侍人也极有礼节。
    他诚实地点点头, 柔软道?:“我喜欢兰玉姐姐。”
    那女子?似乎激动了一瞬, 复将他搂的更紧。却又?用一种哀愁的语调继续道?:
    “唉, 可惜奴婢很快就要被放出去, 小殿下日后再也见不到奴婢啦。”
    “若小殿下喜欢奴婢, 想让奴婢继续陪在您身边, 您就去同陛下说您喜欢兰玉。
    “您也问?问?陛下,为何宫中只有您一个小太子??奴婢知?道?, 您时?常孤单的很, 您要对着陛下说出这些话,他便会找旁的孩子?陪伴你。
    ——若这禁中多有几个孩子?,便是奴婢不能亲自陪在您身边, 心里也不那么挂念。
    这是兰玉最后同元湛说的话。
    自他出生,父皇便带着他一同住在正仪殿, 他素日在前?朝理政,极其忙碌。
    那一夜,元湛拥着小被子?默默等了许久才等到父皇。
    他也的确对着父皇说了兰玉要他说的一切。
    父皇原本?摸着他的小脸,在对着他笑,问?他是不是在等自己?。
    可是这句话一出口,元承绎立马就变了脸色。
    待元湛第二日起床时?,兰玉就消失了。
    元湛当时?伤心极了,一张小脸上泪痕斑驳,可是一向疼爱他的父皇却只是站在一旁,冷冷地望着他为兰玉哭泣。
    父皇就是这样的。
    元湛自幼就由父皇带在身边亲自抚养,他有时?极温柔,简直是天底下最好脾气的慈父。
    有时?却也会大发脾气,肆意对着旁人释出君王如有万钧的雷霆怒意。
    他更小的时?候时?常由父皇抱着一同去立政殿,但凡他发怒,连素日威风的大臣们也受不住。
    更不必说缩在他怀里的小团子?元湛了。
    彼时?正受训斥的臣子?,倘若胆敢抬眼望一望帝王怀中的小男孩,必然会发现?,这孩子?已被震的耳膜生疼,自己?抬起小巴掌捂好了双耳。
    是以,元湛其实有些怕父皇。
    例如此刻,皇帝坐在龙座上,太子?立在一旁,下首是太傅,正在对着皇帝禀事:
    “太子?近来?勤谨向学?,《千字文》约莫至下旬便可念完了。”
    皇帝目中笑意浓厚:“哦?当真?”
    他转头便要来?当场考校一番自己?的儿子?:“阿湛,你说‘孟轲敦素,史鱼秉直’后头是什么?”
    元湛听话地背了下去,只是背到“钧巧任钓”时?卡了壳。他诚实地承认:
    “父皇,儿臣只能背到这儿了。”
    后头的他也还?没学?呢。
    皇帝已然十分满意,却又?要在太傅面前?拿捏着严父的风范。
    故而他只是抵拳一咳,压平了唇角喜意,淡淡颔首道?:“尚可。”
    下首的太傅倒似乎比太子?还?兴奋,陛下一句尚可,对臣子?而言已是至高的评价了。
    待太傅告退,元承绎眼角眉梢的喜意未消:“我儿真厉害!但你切记,戒骄戒躁,虚心以待。”
    元湛仍是点头。
    父皇的生活素来?平淡冷肃,仿佛没有旁的色彩,也只是在考校他学?问?时?才会露出这种骄傲神色。
    他曾无数次在姑父脸上见过这种神色。
    当阿隐的算学?拿了甲等;阿隐穿了漂亮的衣裙,像个小仙女;阿隐素日不喜食蔬菜,那日在饭桌上多食了几箸。
    诸如此类。
    可父皇的日子?却不似姑父一般美满。
    元湛在书里见过“鳏寡孤独”,头一个字生的像条虫,他问?过太傅究竟是何意,太傅说,鳏是妻亡而未再娶的男子?。
    于是元湛懂了,父皇是鳏夫,日子?过得并不幸福。
    怪不得他总喜欢在立政殿对着别人发脾气。
    元湛受着父皇的教诲,默默点头。
    心里却暗下决心,日后要愈发努力,好让父皇多多露出欢喜神色。
    可未待小太子?在学?业上一日千里,以苦学?换父皇一个笑颜,宫里却多了一个陌生的女子?。
    那女子?生的极美,比兰玉姐姐——
    不,不该拿兰玉比。
    这个陌生的女人生的和姑姑一样美,都似瑶池仙子?一般,美的不像凡人了。
    这个女人的出现?给他们父子?二人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改变。
    首先是父皇。
    他在立政殿也不吼人了,素日笑模样也多了。
    元湛有些欣慰又?有些惆怅,因为他不再是唯一能逗笑父皇的人了。
    再便是他自己?。
    元湛出世四年,一直跟着父皇住在正仪殿,可现?在父皇居然说他大了,若再和父亲一起住是很羞人的一件事,要他搬出去。
    可前?几日在马场上,父皇分明?说的是,我儿还?小,日后你的马术由阿耶来?亲自授习。
    元湛小脑筋一动,意识到所有的反常都来?自这个女人。
    素来?柔善的小太子?第一次拿出盛气凌人的架势,怒冲冲便拦到那个女人面前?: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父皇身边?”
    那女子?目中蕴着笑,兴致缺缺地打量了他一会儿。
    元湛疑心是自己?的身量太短,平白让气势也矮下几分。
    他白嫩柔软的小脸微扬,用下颌和鼻孔看她。
    复压着奶气的嗓子?道?:“孤劝你不要有什么企图,否则……哼!”
    元湛从前?在父皇怀里见惯了他吼人放话,眼下也将元承绎的神态学?了个十成十。
    谢韫目中笑意更重,丹唇轻启。
    下一句话却叫元湛气得跳脚。
    只因他听她小声道?了一句:“啧,怎就将你养成了个小傻子?。”
    语气里的嫌弃,不知?是对谁生发。
    “你!”
    “你究竟是谁,竟敢冒犯孤,来?人,拖出去!”暴跳如雷的小太子?一手叉腰,另一手极有气势地挥开。
    “嗯?”
    却是快步行来?的皇帝先出了口:“元湛,你要将谁拖出去?”
    小太子?方才三丈高的气焰在皇帝的一问?之下悻悻熄灭。
    “你先下去。”
    可元承绎甚至不愿意听儿子?解释两句,抬手便叫傅姆侍人带着太子?回宫。
    元湛被傅姆抱在怀中离去时?,见到父皇将那个坏女子?拉入怀中。
    那女子?挣了几下,父皇坚实的臂横在她腰间,不许她离开,可他面上神态冷怒,并不像是喜欢她的模样。
    真是奇怪。
    这头的两个大人也的确如元湛所见。
    元承绎将谢韫桎梏在怀中,她的腰肢一如四年前?柔软纤细,他忍不住将大掌落在上面滑了滑。
    口里却要故意刺她:
    “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认识你的滋味可好?谢韫,你怎么不告诉他你是谁,是不敢吗?”
    索性也挣不开,谢韫不再理他,也反唇相讥道?:
    “我该说什么呢,说我是你那个贪色的父皇新封的戚娘子?,虽然厌极了你的父皇,但还?是逃不过?”
    谢后已死,如今她的身份是戚韵。
    一个来?自乡野却有幸得了帝王垂爱,就此获宠封妃的好命女子?。
    元承绎仍是怨她恨她。
    戚,音同欺。
    他给谢韫冠上这个带着讽刺意味的字,时?时?刻刻刺痛她,也提醒着自己?,谢韫对他的欺瞒。
    “哦,厌极了朕,你昨夜在朕的龙榻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就是知?晓谢韫骨子?里的保守,如今惯爱用这种直白的荤话来?惹她羞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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