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瓶形高炉还没有传到江淮地区去;十八里坞铁场之前所建造的小型炼炉,水准比江淮荆湖地区更要差上一截。
    磁州已陷落敌手,为了保证瓶形高炉能传承下来,同时也寄望能进一步降低楚山炼铁的成本,庄守信在史轸的支持下,年前就着手在十八里坞试造瓶形高炉。
    高炉三月初就已经建成,也已经试炼好几炉生铁料,有望达成日产两千斤生铁料的目标;而仅此一座瓶形高炉,就能将十八里坞铁场生产能力扩大两倍,但徐怀还没有时间亲自来看一眼。
    十八里坞铁场距离矿洞很近,早年为便利取水,还特意紧挨着一条小溪而建。
    最初为在上游溪谷多开垦一些坡田便于灌溉,方便铁场与矿场之间能用舟筏运输矿石,在铸锋堂时期,徐武良、徐武江就花费两三万贯钱粮,修造一道近一丈高的石堰,将溪涧上游的水位抬高起来。
    石堰将溪涧上游拦截出一座狭长的小型山湖,湖水清澈,波光潋滟。
    新的高炉就建造在石堰旁,像一座两丈余高的窄口阔肚巨瓶。
    一座龙骨水车架在石堰下方,水流从石堰溢流口泄出,冲击龙骨带着水车缓缓转动着,通过拳头粗的连接木杆推动高炉左侧的风箱运作起来。
    “这就是水排?”徐怀走到高炉旁,看水车与风箱联动运转,好奇的问庄守信。
    “此炉一日能炼两千斤铁,以传统骡马鼓风,风力已有所不及。磁州炼铁今日犹能冠于江淮,主要还是借地势制造水排鼓风!”庄守信说道,“节帅初起楚山,便在玉皇岭大造围堰,金砂沟又以水车汲水淋滤金砂,日夜不辍,省人省力,十八里坞这边当然也不能落于人后!”
    金砂沟开采砂金,徐怀最初只是将巨树锯开将溪底泥铺其上舀水冲淋;徐武良、程益等人主持县政,逐步改用水车取水,采金月入才稳定在一万贯之上。
    当然了,桐柏山大规模建造溪涧围堰,除了大规模开垦沿岸的溪谷坡地进行耕种外,客观上也大幅降低白涧河等淮水主要支流夏季的洪涝灾害,更为桐柏山建造水磨、水碓等水力器械提供极大的便利。
    楚山想要用瓶形高炉大幅提高生铁产量,利用水排改善鼓风设施的性能,这是必备条件——江淮平原地区的铁场,河流平缓,反倒没有建造水排的条件。
    “桐柏山能建高炉、水排炼铁,就是极大便利,此时又确认生煤熟炼能替代木炭,我估计以现有的人手,还能再添建一座瓶形高炉,到时候十八里坞铁场的日产生铁就有望突破到五千斤,”庄守信信心十足的说道,“这道石堰所截水流冲势足够强劲,运转两座水排绰绰有余……”
    “抵扣掉休养用时,十八里坞铁场年产生铁逾一百五十万斤,这可是往日所难以想象的一个数字啊!”徐武良振奋的感慨说道,“虽说桐柏山与南阳、随州等地,运输不便,但只要十八里坞铁场所炼生铁足够廉价,即便用骡马直接将这些生铁料运出山贩售,也将碾压南阳、襄阳的铁场……”
    当世铁价低廉,即便汴梁失陷之后,襄阳兵器甲械铸制需求激增,导致铁价上扬不少,但每斤也不过四十余钱。
    以往十八里坞铁场月出生铁料三万斤,折钱不过千余贯,直接运往南阳贩售,获利更是微薄,主要还是在淮源锻造成兵甲器械再贩售,才有足够的利润,养活这么多矿工、匠户——打造卖不出价的寻常铁器,运往南阳贩售都未必能回得了本。
    不过,铁料再廉价,只要耗用人力足够少,而产出规模足够大,直接贩售获利依旧惊人。
    十八里坞生铁料年产出,倘若真能扩大到一百五十万斤,直接产出就高达五六万贯;而仅以生铁料产出,从煤铁矿开采以及最终贩售出山,就能为楚山多容纳三四千青壮劳力。
    更关键除了十八里坞铁矿还能进一步扩建外,桐柏山之中,适合建造瓶形高炉的矿场,也不单十八里坞一处。
    事实上,楚山炼铁业能形成多大规模,最终只会受限于南阳、襄阳、荆湖等地的需求能有多大。
    想到这里,史轸、苏老常、徐武良、庄守信他们都迫不及待想兴工建造第二座瓶形高炉了。
    “铁水自高炉引出,为何不直接炒炼成精铁,再运出山贩售?”徐怀沉吟问道。
    铁矿火进炉融炼,铁水从炉底引出冷却成铁锭,即为生铁。
    早年冶炼技术不发达,都是直接用模子浇铸成刀犁斧等铁器使用,性脆易折。
    之后为改善铁器的性能,改铸为锻,中间发明块炼法、百炼法、炒炼法、灌炼法。
    当世治器,以炒炼法为主。
    即将生铁置入锅中重新熔化,掺以铁矿粉,以柳枝搅拌去渣,便能得到性能更为优越的精铁;进一步炒炼,还能得到柔软的熟铁。
    以熟铁、精铁为原料,再反复加热锻打成形,所得铁器,性能要比直接用生铁所铸之器优良得多。
    不过,当世生铁冶炼与生铁进一步炒炼成精铁、熟铁,是截然分开的。
    在徐怀的认知里,生铁冶炼与炒炼完全可以合并到一起,这样岂非可以省去生铁重新熔化的过程?
    他仔细思虑,前人之所以没有想到这点,主要应该是铁器生产还不成规模。
    瓶形高炉技术之前都仅限于磁州官监才掌握,其他地方都是小型炼炉,铁场及铁作规模也极有限,没有连续生产的必要。
    问题是楚山要搞规模化炼铁,就必须极一切可能突破传统的桎梏。
    “……”庄守信叫徐怀盯看了半晌后,才猛然回过神来,拍着大腿叫道,“节帅真乃大才,此法完全可以一试……”
    第一百九十六章 淮渎
    “都当上侯爷,也不说回周桥炫耀两天,就在淮渎住下了?”
    柳琼儿从马车下来,看徐怀坐在匠工之中,头发散乱,只是随意拿一枚木簪子扎住,脸上还有好几道黑印子,上身就穿一件短褂,被铁水火星烫出好几个洞眼,脚下所穿的靴子,两大脚拇趾处都磨破了洞,乍看还以为是铁作坊里的苦役,哪里有半点靖胜侯、御虏将军的模样?
    柳琼儿走过来,拿锦帕将徐怀脸上的黑印子擦去。
    徐怀返回楚山先到十八里坞验看生煤熟炼确实有效之后,还想着进一步将生铁冶炼与精铁炒炼合并到一处,便直接在十八里坞附近的淮渎镇驻扎下来,每日到铁场来跟着庄守信、庄庸、沈炼等人试行新法。
    楚山立县后,徐怀就将原淮源巡检司军寨腾出来设立了军械作,用以专造兵甲器械;十八里坞铁场所炼生铁料,主要是运往军器作做后续的加工。
    不过,十八里坞铁场在唐家手里时,也有匠坊锻铸常用铁器,用的办法也是生铁炒炼之后再进行锻打成形。
    留在淮渎十数日,徐怀差不多将当世生铁冶炼、精铁炒炼等法的诸多细节摸透。
    十八里坞所行炒炼法,乃是用半身高的缶形(大肚小口)坩埚炉中先放木炭,后将生铁锤碎置入炉中,再覆以炭粉,点火后封闭炉口,送风燃烧,等生铁接近熔化时,启开炉口,用铁棍或木棍快速搅拌,谓之炒也。
    随着搅拌的进行,铁汁粘结成团,用铁钳夹出后锤打去杂,便成精铁。
    这种单炉炒炼法,所成精铁,依旧含有较多杂质,之后想锻造良器,后续还需用百炼法、灌炼法作进一步的加工。
    当世制作坩埚炉手段也较为简单,主要是用粘土先制作厚壁土坯炉,然后将铜矿石粉置入其中烧炼,最后将熔化所得的铜水倒出,便得坩埚炉。
    只是这种小口坩埚炉很难制得太大。
    除了当世主流所用的生铁炼炉较小,一炉也炼不出多少生铁外,更主要是当世所制铁器都没有什么大件,因此世人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便。
    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徐怀以往对炼铁之法有一些了解,主要也是听徐武良、庄守信等人口述。
    他除开军务外,还要抽出时间熬炼筋骨、淬炼武技,哪里有时间兼顾太多?他甚至都没有时间亲自到铁场看一眼。
    徐怀这十数日留在淮渎,每天到十八里坞铁场应卯,除了将一些极其零碎、原先看上去毫无意义的记忆碎片串联起来,使得一些明显不是当世所具备的知识油然而生,与现实进行的印证外,同时也仿佛触类旁通一般,对当世包括冶炼在内诸多匠作之法,特别是细节之处,都有深入的了解与认识。
    当世匠造,主要都还停留在经验总结阶段,对内在的运作原理还缺乏深入的研究、思考。
    当世所用坩埚炉制成大肚小口的缶形,主要是便于封口,才确保有足够高的炉温将生铁烧熔,但打开封口之后快速搅拌,铁水会快速凝结。
    当世匠师则认为这种现象乃是冷却所致,却没有想到所谓炒炼,实则是进一步去除生铁之中的含炭量;而随着含炭量的降低,铁块熔融对炉温的要求,也随之产生变化。
    生铁可铸不可锻,主要也是含炭量太高,性脆易折,生铁块甚至可以持锤击碎。
    铁的性状主要也是随含炭量的变化而变化;含炭量降到极低,就有金银一样的软柔性质,便是熟铁,当世又称柔铁。
    将这其中的道理搞清楚,再结合当前的实际去改良冶炼工艺,绝对要比盲人摸象般尝试,要事半功倍得多。
    生铁冶炼与炒炼合二为一,直接将铁水引流出来,省去重新升温的过程,搞清楚后续目标乃是降低含炭量,就可以直接将添加炭粉、以柳枝木棍搅拌这些可能起反作用的细枝末节剔除出去,从而省去许多盲目尝试的繁杂。
    将这一点搞清楚,灌炼、淋滤等法的道理也随之通透起来。
    坩埚除了锅壁坚厚之外,主要还是锅壁的多层结构使之能够承纳高温铁水。
    搞清楚这点,大型敞口坩埚因陋就简,制备起来也不复杂。
    十数日来徐怀参与新法的摸索、尝试,带着庄守信及其子婿、十数匠工,制出能与小型炼炉相接的敞口坩埚,很快就炼出第一炉用新法炼制的精铁。
    传统的精铁炼制,是分两步进行的,是间接进行的,新法则是一步到位,可以称之“一步法”。
    虽说“一步法”还有很多细节需要琢磨、改善,但试炼的第一炉精铁已经成功锻打出一批普通铁器,检测各方面性状都能称得上合格。
    这层窗户纸捅开来,庄守信等人,以及参与新法试炼的匠师、熟炼匠工都极其兴奋。
    他们都能看出一步法能叫直接大规模的冶炼精铁节省多少人力、物力。
    军政之事有史轸、徐武碛、徐武江、苏老常等人分担,徐怀十数天留在淮渎不觉辛苦,甚至甘之若饴,却是柳琼儿在周桥坐不住,找到淮渎来,催促徐怀返回周桥。
    庄守信、庄庸、沈炼等人,坐于徐怀身侧,跟徐怀厮混熟了,不那么拘礼,看到柳琼儿过来,忙站起来给她行礼。
    “坐下来,哪那么多礼数?”徐怀招呼庄守住、庄庸、沈炼及这些天来共同参究一步法的匠师坐下来,不要他们拘礼。
    “前两天不是传来消息说新法验证效果很好,你还留在这里作甚?”柳琼儿探头看徐怀身边地上摆着一堆宣纸,拿石块压着,乱七八糟画了一些像窝棚的草图。
    “新法还不够完善,我琢磨着或可进一步改进!”徐怀说道。
    “几百年来都是这么炼铁了,现在楚山可以说在原有的基础上改进了一大步,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柳琼儿手抚着光洁的额头,娇嗔问道。
    “我说给你听听,”徐怀拉柳琼儿坐下来,将底部一张草图抽出来,说道,“这是新法用的炒塘连炉,铁水自炼炉底部引入炒塘,但凝结速度太快,即便几名匠工分立左右快速搅拌,也很难保证搅拌充分——所炼精铁,总是差那么一点意思。庄司事想着在方塘底下挖空建灶升火,但炒塘一次要容纳上千斤甚至两三千斤铁水炒炼,底壁需要造得坚厚才行,这又使得从底部升火作用极为有限……”
    “人心不满蛇吞象,你想一口吃成大胖子啊,其他事你就放手不管了?”柳琼儿问道。
    “也是!”徐怀拍拍手站起来,跟庄守信说道,“你也不用守在这里,匠作院需要做的事还是太多,我看十八里坞铁场,暂时就交给沈炼负责——新法是否还有改善的余地,也一并交由沈炼带着匠师摸索!”
    沈炼也是汴梁匠户出身,自幼家境贫困,入赘庄家为婿,徐怀之前就见过数面,甚至都没有说上几句话,但这十数日接触下来,发现沈炼除了对冶铁铸锻等法极为熟稔,博众家所长,管理匠师、匠工也有一套外,思路也甚为开阔,不拘泥于旧法旧规。
    很多新法所蕴含的道理,徐怀讲出来,庄守信都有些将信将疑,沈炼却是一点即透。
    徐怀决定将十八里坞铁场以及新法后续的完善,都交给沈炼接手,同时希望他能带出一批不拘泥旧规的匠师队伍出来。
    庄守信在旧法铸锻等领域是大家人物,但楚山还是需要新人新气象。
    “十数日都窝这里,都待腻味了,但节帅就是不听劝回周桥去,还是柳姑娘出马管用!”牛二抱来将袍、甲胄,还忍不住发几句牢骚。
    “你这憨货,以为天下诸事,只要负责统兵作战就万事大吉了?”徐怀在柳琼儿服伺下穿上袍甲,指着牛二笑骂道。
    “我有什么不懂的,不就是襄阳拨给楚山的钱粮太少嘛?节帅完全可以找陛下多讨些钱粮啊,天下哪有既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草的道理?”牛二瓮声道。
    徐怀知道牛二能说这番话,必然是听旁人说多了,只是笑了笑,也不跟他多说。
    待史琥牵来马,徐怀便与庄守信、沈炼等人辞别,翻身坐上马,又将想要乘马而归的柳琼儿拉住,将她一把拉上马背,按坐在马鞍上,隔着轻薄裙裳感受那叫人心荡神移的柔软,不等柳琼儿拒绝的说道:“这些天都发生哪些了不得的大事,你在马背上说给我听……”
    “发生什么事情,都有写邸报送来淮渎,你难道都没有看一眼?”柳琼儿美眸横道。
    “没有什么火烧眉毛的要紧大事,我看那些邸报作甚?”徐怀说道。
    第一百九十七章 新城
    柳琼儿依偎在徐怀的怀里,在诸多侍卫亲兵的簇拥下,沿着溪畔驿道策马缓缓而行。
    柳琼儿想着她每日辛苦,亲手将诸多消息汇总抄录成册送来淮渎,徐怀竟然都没有阅看,咬着唇气恼道:
    “……曹师雄改任蒲州、绛州节度制、行军万户,阴超降行军副万户,配合赤扈镇南军大将巴思图举十万兵马进逼平陆城下算不算火烧眉毛的大事?岳海楼率五万降附军进驻许州、萧干率五万降附军进驻郑州,从东翼威胁襄城、虎牢,算不算大事?赤扈三皇子屠哥率平燕军主力进占齐州、济州,算不算火烧眉毛的大事?”
    “不算,”徐怀说道,“这些都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淮王赵观率河北兵马南下徐、寿,就计划放弃京东地区,赤扈东路平燕军到这时才进占齐州、济州,比预想中还要晚一些。
    而平陆乃是河洛郑怀忠所部兵马在黄河北岸、往北窥视汾水中下游河谷腹地的桥头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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