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我自身又何尝不是在笼中?”
    “若非了解过打倒孔家店和孔老二,破除了旧时代的思想烙印,或许我跟当世的人根本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在这被儒家思想影响了近三百年的天下,想真正的破除儒家影响又谈何容易?”
    “不过并非没有。”
    “在孔子同时期或晚一点时,世间是有学说跟儒家分庭抗礼,甚至是压制儒家的,只是后面儒士人数爆发性增长,将这些反驳声音全部压了下去,只是而今天下有多少人,会把目光看向三百多年前呢?”
    嵇恒摇摇头,坐到了地上。
    ……
    咸阳宫。
    扶苏失魂落魄的跪在殿内。
    已是泣不成声。
    但口齿还是清晰的将嵇恒所讲说了出来。
    嬴政良久无言,听任扶苏悲怆的哭声,回荡在沉沉大殿,直到扶苏渐渐止住哭声,嬴政才淡淡开口:“你为朕的长子,性格这般软弱,日后岂能成大事,起来吧。”
    “儿臣遵命。”扶苏终于站了起来,渐渐平静下来,艰难的说着:“父皇,儿臣现在好痛苦。”
    “儿臣这段时间,听嵇恒讲解数次,痛彻心扉之下,已是幡然醒悟,不敢再触碰儒学,也时刻研读《韩非子》跟《商君书》,只是对天下了解的越多,儿臣越感觉无力,也越感自己无能。”
    “儿臣如今好迷茫,明明知晓大秦这么多积弊,却不知该怎么扭转。”
    “儿臣也感觉大秦到处都是问题,全靠父皇一人在勉力支撑。”
    “甚至……”
    “儿臣感觉大秦似要亡了!”
    “儿臣现在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父皇——”
    扶苏扑拜在地,再度痛哭失声。
    嬴政看着满脸痛苦的扶苏,眼中闪过一抹慈祥,沉声道:“只要父皇还在,大秦就倒不了!”
    “至于嵇恒所说,听一下就行了,不要真的当真。”
    “世间诸事,你尽力而为。”
    “就算嵇恒所言为真,法真成了儒的另一种形态,那也是后世自己的选择。”
    “大争之世,百家争鸣。”
    “脱颖而出的,仅儒墨道法四家。”
    “墨家自墨子开始,一世而衰,要求过于严苛,非常人能做到,也无法为天下效仿。”
    “道家无为,亲近自然,顺天应时。”
    “只是何为天?顺的是何意?道家没有说。”
    “只强调要德治。”
    “但如何让民众有德?又如何德治?道家也没有说。”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祭祀在民众的心中地位很高。”
    “道家之术,破除不了民众心中的祀,破不了祀的道,无法为大秦所用。”
    “因为民众信仰鬼神,而大秦解释不了鬼神,那势必会遭致民众反对,天下祀庙无数,朕当初曾让内史腾在南郡做过一次尝试,清理非法的淫祀淫祠,但效果并不佳,甚至引得南郡暴动连连。”
    “一郡尚且如何,何况整个天下?”
    “朝廷若执意破祀,黔首就会去集附儒家。”
    “孔子编纂的《礼记·祭统》上面写道:‘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礼;礼有五经,莫重于祭’。”
    “祭为儒家推崇。”
    “朝廷想镇抚民众,就只能接受这套。”
    “而这正是儒家的利害之处,将底层民众的信仰跟儒学搅合在一起,再通过有教无类,形成一个庞大的士人群体,而今天下士人跟底层民众,大多都受到儒家影响。”
    “百家亦然。”
    “为了自家学派存续,只能依附于儒学体系。”
    “天下尚儒。”
    “大秦安能真的置身事外?”
    第048章 首乱者,楚也!
    扶苏脸色一白。
    枉他过去还对儒家报以同情。
    但儒家哪需得他同情?
    只是想借他身份,从中下晋升到高位罢了。
    随即。
    他想到了嵇恒说的商鞅法,连忙问道:“父皇,嵇恒曾提到过商君法,他说商君变法,跟关东之法不同,大秦不能继续坚持法制吗?”
    嬴政脸倏地一沉,却还是冷静了下来,他沉声道:“商鞅之法的确跟关东之法不同,但嵇恒也说了,当大秦生出用儒家思想的时候,大秦的体制就已经崩溃了。”
    “而商鞅之法,在商鞅死后,就已经变了!”
    “商鞅变法之初,孝公先祖曾问过商鞅几个问题。”
    “孝公先祖问:‘法不能变了吗?’”
    “商鞅答:‘法立如山。’”
    “孝公先祖又问:‘法就不能缓吗?’”
    “商鞅答:‘法贵时效。’”
    “不能减吗?”
    “减刑溃法!”
    “不能特赦?”
    “法外无恩!!!”
    “秦法自惠王开始,就已开始出现问题,而在昭王时,经过秦国四贵的破坏,儒学已伸进秦法的刑法、制度中,朕当初想过恢复一些,但最终并未实现,甚至还引起了朝堂动荡。”
    “时至今日。”
    “秦法只剩下一个大框架。”
    “商鞅变法的一些根本原则早已被废弃。”
    “朕虽有心恢复,但而今天下,已不宜去大动了。”
    扶苏面色一黯。
    嬴政并不太在意,淡淡道:“嵇恒眼见的确非凡,只是过于杞人忧天。”
    “大秦毕竟是以法立国。”
    “法为根本!”
    “只要大秦不彻底抛弃‘秦法’,大秦的法就会一直存在。”
    “就算日后成了儒法,那也是大秦的儒法!”
    “这些年大秦一直推行‘以吏为师、以法为教’,就算这些官吏受到过儒学影响,但他们同样也受到了秦法影响,只要官吏心中还有秦法的存在,大秦的法制就会一直存在。”
    闻言。
    扶苏若有所思。
    嬴政看着扶苏,肃然道:“无论大秦何去何从,但你都需知道,法也好,儒也好,都只是工具。”
    “大秦用儒,是因为儒回答了其他百家无法回答的问题——‘正统问题。’”
    “秦即天命!!!”
    “大秦需要这个‘正统’。”
    “至少大秦后世君主需要这个正统。”
    “不过你要记住,‘正统’的解释权,必须在朝廷手中。”
    “这是大秦统治天下的基础!”
    扶苏心神一凛。
    他知道父皇是在有意告诫自己。
    正统这个东西,你可以不信,但必须要有。
    这事关大秦政权的合法性,以及大秦江山能存在多久。
    扶苏道:“儿臣谨记。”
    嬴政微微额首,道:“下去吧,将嵇恒这些话好好理理,对你应有所裨益。”
    “儿臣告退。”
    扶苏作揖,缓缓退了出去。
    来时,他心绪凌乱,神色无措。
    去时,他神色若定,心境平缓。
    望着扶苏离去的背影,嬴政的面色倏地一沉。
    一股压抑气息笼罩着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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