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年岁尚浅……”
    “非仅因魏嗣王。”张士贵解释道:“德谋掌代县数载,于国有功,又曾随魏嗣王出塞击胡,去岁掌百泉,打理大军辎重,亦有功劳。”
    皇甫忠投来羡慕嫉妒的视线,早就听闻这位陇西李氏丹阳房子弟与魏嗣王是至交好友,出仕至今不过数载,居然能出任中州长史,升迁之速,令人咋舌。
    李楷不知道长安的局势,心想回头去信问问李善,话题一转问起灵州战局,听皇甫忠提及稽胡,想了想后开口道:“若张三郎能坚守鸣沙,刘女匿成或不敢叛。”
    张士贵略为愕然,但随即就反应过来了,点头道:“魏嗣王威名远播塞外,可止小儿夜啼,刘女匿成亦是他手下败将。”
    这是婉转一点的说法,李善在大唐是以怀仁举义闻名的,但在草原上是以杀戮闻名的……李楷亲眼目睹李善在雁门关外堆垒京观,也亲眼目睹李善在苍头河畔杀俘。
    如果突厥攻破鸣沙大营,力承绝不叛唐的刘女匿成也只能选择投降,但如果张仲坚能稳守鸣沙,刘女匿成选择叛变的话,胜了最好的结局也就是附庸突厥回草原,哪里有现在的日子自在?
    而且张仲坚还是李善亲卫出身,麾下更多有魏嗣王一脉,搞不好稽胡要付出数千头颅对垒京观的代价,甚至有可能被族诛。
    所以,刘女匿成力承绝不叛唐,这话基本上是扯淡,但在鸣沙大营尚在的时候,还是有一定的可信度的。
    张士贵心想,估摸着都布可汗也心里有数,若是灵州军败北,不用再派遣使者,刘女匿成也要率族人归降了。
    第一千二百三十二章 南线(上)
    九月二十二日。
    晴,无风,微冷。
    在经历了数日惨烈的大战,在王帐兵也伤亡惨重的被逼退之后,突厥不再盯着长长的东面防线动手了,突厥主力停留在唐卒弓箭射程之外,遥遥对峙。
    事实上张仲坚也大大松了口气,他虽然知道长期这么惨重的伤亡是都布可汗绝对无法接受的,但也怕对方死攻不退。
    唐军至今伤亡已经超过了五千,虽然没有伤筋动骨,但鸣沙大营的防御是需要大量士卒的,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张仲坚提前在这儿存放了大量的粮草、军械,这都是需要地方的。
    营地规模是不能修改了的,也就是说防守面积不会变动,一旦伤亡太重,会导致防守力度、厚度会被削弱。
    突厥主力遥遥对峙,但也不是一点动作都没有,在试探之后,都布可汗选择了南侧,这儿虽然地势略高,但防守上似乎比东面防线要差劲的多,没有羊马墙,也没有壕沟,甚至都没有矮墙,也意味着只要顶着箭雨杀上去,就能直面营地。
    站在高处的张仲坚遥遥看着南方,在心里盘算,都布可汗放缓了攻击的力度和节奏,是因为受不了这么惨重的伤亡,还是有其他的原因呢?
    想打乱对方的节奏,就一定要有一次出击,但选择出击的时机,以及出击的目标,却是很有讲究的事。
    张仲坚准备将这个筹码放在南侧,为此他已经将侯洪涛与一千重骑兵调去了南边。
    “那边上来了。”侯洪涛提醒了句。
    段志玄看了几眼,笑着吩咐了几句,后方数百唐卒补了上去,与爬上来的突厥步卒厮杀起来,唐军并没有依仗营地的栅栏而守,而是径直与突厥面对面的厮杀。
    装备的差距,军械的差距,在厮杀中展露无遗,一个刀盾兵手中的盾牌被砸落,凭着身上的棉甲硬生生的挨了两刀一枪,手中长刀上下翻飞,血花四溅间,三四个突厥兵被砍翻。
    僵持了片刻后,突厥兵缓缓往后撤去,唐军迟疑了下,为首的小校远远望着段志玄这边的旗帜,没好气的下令收兵,并没有追击。
    “也差不多了吧?”段志玄看看山坡下横向游走的突厥骑兵。
    “张三郎……呃,广陵郡公有令,亲自下令,方许骑兵出阵。”侯洪涛提醒道:“你还是留点神!”
    当年段志玄在代县被李善驱逐,丢了好大的脸面,后来在泾州一战追击都布可汗缴获汗旗,却被责罚,是个不太安分的家伙。
    侯洪涛是在代州战事之后才跟着李善的,天台山一战险之又险的救了段志玄一命,两人交情甚笃,所以才好心提醒了句。
    段志玄嘿了声,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观望战局,突厥已经发动了三次进攻,但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倒是山坡下的突厥骑兵越来越多。
    山坡并不算陡,战马也能驰骋,但速度不会很快,不可避免的会受到箭雨覆盖,而且一旦战马被射杀,是不会继续向前,反而因为角度会往后倾倒,导致骑兵冲阵的难度很大,这也是突厥一直选择东面防线的原因。
    “又来了。”段志玄舔了舔嘴唇,“这次要来真格的了!”
    山坡下大量的突厥兵下马,手持铁矛、长刀,还举着木制的盾牌,缓缓往上攀爬,段志玄扫了几眼,约莫有千余人。
    山坡下的突厥骑兵也在汇集,大概有两三千骑,一旦前面的步卒能够站住脚跟,都不用他们攻破木栅栏,后方的突厥骑兵就会迅捷的扑上来。
    只要能杀入营地中,就能制造混乱,或许不能攻破大营,但或许唐军会大乱。
    段志玄的眼神夹杂着兴奋、嗜血、盼望的情绪,转头吩咐亲卫将自己的坐骑牵来,并亲自握住一杆长长的马槊。
    “别急。”侯洪涛小声说:“张三郎就在后面。”
    “嗯。”
    侯洪涛有些无奈,这位天策府大将性子太跳脱了些,张仲坚都嘱咐了两次,一方面必须要得到其许可后才能出阵,另一方面要求段志玄坚守防线,使突厥疲,午后视战局而定。
    但段志玄似乎并不这么想。
    这次突厥的进攻看起来颇有章法,不再乱哄哄的一片往前冲,而是举着用木头制成的盾牌缓缓向前,这种盾牌在战阵中没什么用,不要说遇到马槊、长矛了,就是长刀劈砍都有可能劈裂,但应付箭雨是没什么问题的。
    连续三蓬箭雨洒落,步弓的弓力比骑弓要强,这次又是居高临下,但却没能取得什么好的效果,侯洪涛在心里琢磨,前日阿史那王帐兵也有不少带着盾牌抵挡箭雨的,看来突厥营地应该也有打制简单军械的部落,有可能是奚族,当年攻打雁门关、顾集镇的攻城器具就是这个族打制的。
    看到没什么效果,段志玄下令弓箭手停止放箭,虽然说鸣沙大营内军械充足,光是羽箭就堆积如山,但谁都不知道这次战事要维持到什么时候,还是要省着点用。
    两刻钟后,突厥步卒终于接近了,最前方的几十面盾牌移开,只听得嗡嗡弓弦响声,近百长箭射出,却射在了唐军早就准备好了的盾上。
    双方都做好了准备,弓箭都没能起到什么作用,下一刻,唐军一员将校手持铁矛,高声呼和,率麾下百余唐卒为先锋杀将出来。
    距离营门不到五十步的平地上,突厥人不再是仰攻,虽然因为军械、铠甲等装备还是略为吃亏,但却奋勇向前,不肯后退。
    双方步卒在平地上纠缠在一起,惨叫声几乎连成了一片,有突厥兵的,也有唐卒的……不同于东面防线,这儿是没有壕沟,没有羊马墙,没有矮墙为依托的,唐卒是与敌兵面对面的厮杀。
    段志玄冷着脸看着这一幕,低低呢喃,一旁的侯洪涛侧耳倾听……再等等,再等等。
    山坡下已经聚集起来的突厥骑兵安静的等待着,并没驱马加速冲来,大营内的唐军也在安静的等待着,并没有出营相援,双方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
    片刻后,段志玄不再犹豫,“后退三十步。”
    “什么?!”侯洪涛一把扯着段志玄的胳膊,“你想作甚?!”
    战场已经非常接近营门了,再后退三十步,那几乎就是在营门外厮杀,一个不好被突厥人杀进来,即使能反扑将突厥人驱逐,也必然损失惨重……更重要的是,在厮杀正烈的时候后退,这是军事大忌,很容易导致军心动摇。
    段志玄并没有回答,而是甩开侯洪涛的手,高声呼喝,后者怔怔的看见后方源源不断的涌出数以百计的大汉,为首的是手持一人多高陌刀的阚陵。
    第一千二百三十三章 南线(下)
    厮杀半响后的唐卒突然往后退去,这让突厥人既觉得意外但也欣喜,在拔足追来的同时,苍凉的号角声响起,居高临下的段志玄兴奋的看见山坡下的突厥骑兵开始加速。
    营门外,数以百计的唐卒在军头的指挥下向两边退去,几乎将营门让了出来,追来的突厥兵有些懵逼了,他们再如何傻也发现不对了。
    就在这时候,击鼓声响起,数百穿着铁甲的壮汉迈出营门,为首的阚陵拖着陌刀,带着数十亲卫悍然出阵,配在两侧的弓弩手射出犀利的弩箭,陌刀挥舞进击。
    只片刻之间,血花四溅,如果突厥人骑着马还稍微好一些,但现在是步卒进击,虽然最前面的突厥兵已经顿足,但后方的士卒还在往前拥挤。
    连这几日杀戮无数的侯洪涛都不禁咋舌,数百陌刀手挥舞陌刀,刀光如雪,如墙而进,将挡在面前的一切都无情的粉碎。
    只一个照面,突厥兵就丧失了所有的勇气,狼狈的反身逃窜,与此同时,侯洪涛无语的看见段志玄已经穿戴明光铠,翻身上马,手持马槊,率先出阵,而鼓声也由轻而重,渐渐加快了节奏,如狂风暴雨一般。
    刚刚加速驰来支援的数千突厥骑兵都麻了,自己这方还在路上,刚才都能杀得唐军节节后退的步卒突然崩溃,而装备精良的两千唐骑已经居高临下的反冲锋了。
    想都不用想,本就在冲阵方面处于劣势,而且对方还占了地利,这怎么打都是个输啊。
    突厥骑兵试图四散开,但已经来不及了,段志玄亲率数十亲卫为先锋,长长探出的马槊将试图散开的突厥人从马上扫落,随后的唐骑毫不留情的从他们的身上踩踏而过。
    山坡上的侯洪涛也麻了,他心里有数,张仲坚治兵类苏定方,讲究令行禁止,段志玄这次估摸着无功有过,但自己怎么办?
    段志玄只带了两千骑兵,短时间内不能击溃对手,就会被赶来的突厥援军缠住。
    破口大骂了几句后,侯洪涛咬着牙高举马槊,率一千重骑兵出阵加速。
    虽然没有事先谋划过,但段志玄和侯洪涛配合无间,前者率两千精骑,先行迎头痛击,然后驱赶一部分突厥骑兵往西……也就是往黄河边驱赶。
    突厥人也不傻啊,东面是生路,西面那是死路,自然拼命抵抗,而往东面散开的突厥骑兵也汇集起来,试图包抄段志玄的后路。
    而侯洪涛率一千重骑兵在这时候杀下了山坡,泾州一战,唐军重骑兵的冲击力曾经让突厥吃尽了苦头,刚刚汇集的千余突厥骑兵慌忙的后撤四散。
    为了保持高速,为了保持冲击力,侯洪涛没有去追杀这部分突厥骑兵,只擦了个边,就径直向着西面杀去。
    但仅仅是擦了个边,千余突厥骑兵也有一个角被完全的抹去,至少一两百突厥人被撞落下马,被马槊挑飞。
    阵中的段志玄双手持槊,杀得兴高采烈,百忙之间回头看了眼,心里更是大定,他高声吆喝,指挥麾下略为后退。
    一千重骑兵恰到好处的与段志玄所部擦肩而过,由北向南毫不费力的杀入突厥阵中,轻易的就像钢刀切入黄油一般。
    只这一击,粉碎了突厥人向东路逃窜的希望,全身披甲,坐骑也披甲的重骑兵的冲击力,让突厥骑兵丧魂落魄。
    等到侯洪涛凿阵而出后,段志玄率部接替,将已经乱成一团的突厥人再次向西驱赶,而侯洪涛的重骑兵调转马头,再次缓缓加速,封锁住了大股突厥骑兵向南逃窜的路线。
    段志玄这次不再身先士卒了,而是将两千唐骑分为四五部,轮番冲杀,已经没有战意也没有逃生路线的数百突厥骑兵要么跪地求饶,要么跳进了黄河。
    远处已经烟尘大作,赶来的突厥特勒阿史那·德乌没啜没想到南线的唐军居然胆子这么大,敢骑兵出阵……骑兵出阵不是特例,但三四千唐骑出阵,应该占如今鸣沙大营中唐骑的一半以上了。
    出战的三千突厥骑兵至少折损了一半,加上步行攻营的士卒,仅仅半天,伤亡就超过了两千,即使是第一天的初战,也没有这么重的伤亡率。
    吃了这么大的亏,突厥人哪里会甘心,阿史那·德乌没啜气亲率五千骑兵进逼,但等他赶到的时候,段志玄率部遥遥对峙,然后沿着黄河岸边往北行去,而重骑兵早就归营了。
    阿史那·德乌没啜气被气的连连鞭挞斥候,斥候也很委屈啊,这边都开战了,谁让你躲得那么远,来不及还能怪我啊?
    没办法啊,段志玄虽然好战,但却不是没脑子的,早就准备好了退路,之所以把突厥人往西侧驱赶,一方面是想将对方赶进黄河,效果非常不错,放眼望去,河里挣扎的都不多了,基本上都被溺死,另一方面是因为能绕道鸣沙大营的侧后方,从后营入营。
    阿史那·德乌没啜气靠近看了会儿,就果断的放弃追击了,这块儿唐军的营地的地势更高,弓箭手都准备好了,而且都是步弓,自己想咬着唐骑的屁股杀进去,那是想都不用想的。
    说不定对方还会居高临下翻身再次冲阵,自己虽然坐拥五千骑兵,但这样的冲阵……靠的太近,搞不好自己都要跑不掉。
    后营处的段志玄正在大肆夸功,这段时间突厥只正面攻打东线,他都手痒的不行了,这次杀得痛快。
    而侯洪涛一脸的郁闷,他刚刚清点完毕,出战的一千重骑兵折损了百余骑……这是没办法的,重骑兵强就强在冲阵上,但只要冲阵,就不可能没有损失的,他非常清楚张仲坚对重骑兵的重视程度。
    此时此刻,南线营门外,紧急带着预备队赶到的张仲坚脸色铁青一片,要是突厥留有后手,仅仅千余步卒,说不得营门就要易手。
    兼任天策府长史的唐俭刚刚从东线赶来,知道后也是麻了,段志玄这货怎么就这么不安分!
    第一千二百三十四章 冒险
    中军帐内,寂静无声,站在下首的诸多将领要么在看面无表情的张仲坚,要么侧头去看……呃,有些自傲但也有些心虚的段志玄。
    的确,段志玄今日率两千骑兵出击,斩杀突厥逾三千,算是小有斩获,但却公然违抗军令,灵州军主帅张仲坚会如何处置,实在让人揣测不定。
    有的人看向了唐俭,毕竟从名义上来说,唐俭是灵州道行军总管府的长史,是佐官,而张仲坚是灵州道行军副总管,也算是佐官,两个人相互之间是没有上下之分的。
    而段志玄是秦王的心腹大将,唐俭兼任天策府的长史。
    但唐俭也是个心思剔透的人,闭上了嘴巴一声不吭,给了何方一个眼神,这位也是魏嗣王李怀仁亲卫出身……毕竟今日侯洪涛也是参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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