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何方这人有些木讷,硬是没什么反应,唐俭的视线扫了扫,最后落在了阚陵的身上。
    其实阚陵心里也很是不爽,段志玄自己率精骑杀出去建功立业,将自己丢在了营门外,如果突厥突袭营门,自己的下场真的很难说……这也是张仲坚大怒的一个原因。
    但阚陵还是站出来了,他虽然看似粗鲁,但实际上却是个内秀的,军中有位份的诸将,要么是秦王麾下大将,要么是魏嗣王亲卫出身,也就自己没什么明显的立场,而且几度为魏嗣王旧部。
    “郡公,今日段志玄、侯洪涛贸然出击,违抗军令,理应受罚。”阚陵支支吾吾的说:“不过如今战时,还望许其立功以赎。”
    “不是受罚,而是论罪。”张仲坚冷冷的看着段志玄,“大军之内,还有比违抗军令更重的罪名吗?”
    阚陵回了唐俭一个眼神,这就不能怪我了。
    唐俭咂咂嘴,呃了下才开口道:“侯洪涛今日奉命南调……”
    “侯洪涛无罪,罪在段志玄。”张仲坚毫不客气的打断,看着段志玄问道:“觉得委屈吗?”
    段志玄抱歉的看了眼侯洪涛,然后低着头不吭声了,他当然知道,侯洪涛是为了尽快击溃突厥,才不得已率重骑参战,完全是被自己裹挟进去的。
    “以罪论处,理应斩你首级,遍传各军。”张仲坚面无表情的说道:“但如今军内,多有秦王殿下旧部,若斩你首级,必然军心不稳。”
    帐内的气氛略为松动,有人在轻声吐气,张仲坚随之冷笑道:“所以,你才会违抗军令,贸然出兵?”
    张仲坚向来沉默寡言,即使是前几个月与灵州总管郭孝恪不合,也从未说过如此尖酸刻薄的话,一时间帐内再次陷入寂静,就连唐俭都不再开口了。
    唐俭狠狠瞪了眼段志玄,当年被魏嗣王驱逐,去年泾州一战执意追击,屡教不改啊,回京后必要告诫秦王殿下。
    令人心悸的沉默过后,张仲坚冷冷道:“你段志玄冲阵犀利,有勇有谋,但哪个主帅敢用你这样的将领?”
    “或者说,只有秦王殿下才能驾驭。”
    一直不吭声的史大奈不禁苦笑,这话说的……就连秦王殿下都挑不出毛病啊。
    “如今处置,于军心无益,待得此战后,你回长安。”
    段志玄垂头丧气的出了中军帐,其余将领也纷纷离开,张仲坚才对唐俭道:“段志玄其人,堪为帅,但难称良将。”
    唐俭不同军略之道,听得有些懵懂,其实张仲坚的意思是,观望今日段志玄先以固守疲敌,甚至后撤诱敌,然后雷霆一击,又提前选好了退路,思虑周密,有条不紊,为方面之帅是够资格的。
    但段志玄为将领的时候,只考虑自身,而不去考虑协同作战,作为将领是不合格的……一场大战,总是要有吃肉的,喝汤的,也要有啃骨头的。
    张仲坚是准备在南线做一次大动作的,但也要谨慎处置,通过种种手段试探突厥,所以命令段志玄午时之前不得出击,他的用意一方面在于打破突厥的节奏,另一方面在于与原州的张士贵取得联系。
    都布可汗屯军灵州,猛攻鸣沙,数日不克后却不移军,实在太过轨迹,突厥的斥候截断了鸣沙大营与原州的联络,但对原州那边的封锁力度并不严。
    听了张仲坚长篇大论的解释,唐俭才终于反应过来,“的确如此,都布可汗为何不走?”
    “原州难克,至少能攻打会州啊,鸣沙大营未必会出兵。”
    张仲坚补充道:“最重要的是,突厥十万大军,如今至少还有八万余,粮草是个大问题。”
    “那……”
    “必有蹊跷。”张仲坚叹道:“原本想与张武安互通消息,但今日段志玄闹了这么一场,突厥不会再攻南线,如今也不再猛攻东线,或许有可能会攻北线。”
    “北面防线不长,略为狭窄,突厥难以展开兵力,所以……必然游骑四出,再想与原州联络,已经不可能了。”
    在心里犹豫了片刻后,张仲坚轻声道:“茂约公,可能要冒一次险。”
    唐俭此刻心乱如麻,他不通军略,但却不是没有韬略的人,他长时间出任黄门侍郎,对大势比张仲坚知道的要清楚的多……此刻,他已经隐隐猜测到,有可能是河东,有可能是河北,也有可能是陇右道,倒是延州道的可能性不大。
    “茂约工?”
    “三郎做主吧。”唐俭换了这个称呼,情真意切的说:“无论如何,你我并肩,魏嗣王曾赞,张三郎不弱赵代二公。”
    如今天下名将中,李世民、李善、李孝恭都很难再上阵了,从资历上与战功上来说,称得上名将的也就代国公李药师与曾经取得灵州大捷的赵国公苏定方了。
    张仲坚深深吸了口气,高声叫来亲卫,“去传侯洪涛来见。”
    灵州军中有不少李善亲卫出身的将校,但论地位,除了张仲坚本人之外,以侯洪涛为首,爵封县公,入职北衙禁军,极得李善重视,是临时抽调来灵州军的,这样的人物,才能取信他人。
    第一千二百三十五章 这一日(上)
    九月二十二日,正式开战的第七日。
    这一天,发生了很多很多事。
    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回溯往事的李善曾经有过感慨,很多历史事件的发生都有着其偶然性,但不到结尾,谁都不知道会以什么样的结局落幕。
    就像那句老话,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
    这一天,段志玄果敢而贸然的出击打乱了张仲坚的准备,让这位风尘三侠之首做出了一个极为冒险的决定……他没有任何的依凭,只依靠自己的直觉。
    就在段志玄出击的时候,千里之外的长安,两仪殿内的气氛有些凝重,李渊正在皱眉思索,本就沟壑纵横的脸更是不能看了,下面的诸位宰辅与太子、秦王、李善都在默默等着。
    李渊身边的桌案上摆着的是刚刚送来的灵州军报,上报者是原州刺史张士贵,谁都没想到,都布可汗以十万大军猛攻鸣沙大营,战事惨烈却不肯转向。
    张仲坚觉得诡异是因为他的军事直觉,因为突厥的动向不符合常理,而李渊、李世民以及殿内的人同样敏锐的察觉到了异样……是因为他们的政治直觉。
    李渊思索良久不得其法,视线落在了李世民的身上,“二郎,是河东吗?”
    都布可汗久攻不退,显然这次的军事行动是有着明显的政治目的,而不是一次单纯的劫掠,考虑到不久前都布可汗、突利可汗会盟,突厥内乱暂息,事实上的分裂,而几乎同时南下,一个攻打河东道,一个攻打关内道,李渊很轻易就能判断出,都布可汗与突利可汗很可能是有默契,甚至是事先就有了约定的。
    都布可汗不退,会不会是在等突利可汗取得突破呢?
    显然李世民也没有做出准确的判断,一时间无言以对。
    李渊的视线落在李善的身上,“怀仁?”
    “呃……”李善也没话说,这种事是不能瞎说的,一旦确定或者说猜测突厥可能的突破口,兵力、粮草、军械的调拨都会发生改变,万一猜测错了,那就完蛋了。
    不过李善有一个前提判断,这次突厥的南侵,不仅仅是一次有预谋,有计划,而且两位可汗有默契的进攻,而且也是突厥有意为之的一次大规模南侵……用意说得简单点,无非是要与建国不超过十年的大唐别别苗头。
    说的正式点,这是突厥在经历了数次惨败之后,试图重新树立权威和保持草原霸主地位的军事行动。
    所以,突破口到底在哪儿,实在很难猜测……从河北到河东,从关内道到陇右道,都有可能。
    就像当年颉利可汗裹挟十余万大军猛攻雁门关一样,都布可汗或者突利可汗肯定选好了一个突破口……这时候,也想到了当年颉利可汗攻打雁门关的萧瑀试探问:“会不会是楼烦关?”
    当年颉利可汗就是遣派阿史那·社尔偷渡楼烦关入岚州,险些前后夹击攻破雁门关,现在已是秋季,楼烦关依为天险的恢河很可能会断流,可容十余骑兵齐头并进的河谷有可能成为突破口。
    但李世民立即摇头否决,“道宗王弟主力屯于并州,但遣派重兵守御楼烦关,突厥难破关。”
    沉默了会儿后,杨恭仁开口道:“也不太可能是河北山东。”
    众人纷纷点头赞同,河北山东那边闹的再凶也无所谓,反正影响不到关内道这边……大家都心里有数,突厥的南侵,不管是从哪个方向,行军的路径最终的目标肯定是长安,虽然很可能无法抵达。
    当年颉利可汗侵入河东,坐镇忻州,麾下大军几乎打穿了河东,李渊万般无奈放出了李世民,不然突厥骑兵是有可能通过龙门渡口进入关内道杀入京兆的。
    再比如去年的泾州一战,若不是魏嗣王李怀仁力挽狂澜,都布可汗、突利可汗的联军肯定是大举南下,越岐州入京兆,饮马渭河。
    说白了,要给大唐一点厉害瞧瞧,那突厥的目标只可能是长安,不会是不痛不痒的其他地方。
    这时候,裴世矩轻轻咳嗽了声。
    李渊眉头一挑,“弘大,但说无妨。”
    “陛下,河北不可不虑。”裴世矩缓缓的说:“幽州若是失守,胡人并不南下,而是西向攻易州,取道飞狐陉侵入蔚州,不仅能顺势南下攻入代州,且能前后夹攻,破雁门关。”
    李渊脸色微变,若是突厥偷袭飞狐陉,的确是个大麻烦,搞不好整个代地都要丢掉,一旦雁门关失守,而李道玄不能及时南撤,整个代州军都有全军覆没的危险……而且朔州的刘世让、李世绩那就是寡妇死了儿子,没指望了。
    想到这儿,李渊先是看向了李世民,然后去看李善……两个人都狐疑的打量着裴世矩,心里都在琢磨裴世矩这是想干什么?
    裴世矩会真心实意的参赞军机吗?
    绝不可能。
    这场战事从拉开序幕之前到现在,裴世矩从来都是一言不发,现在却突然跳了出来……到底有什么用意?
    李世民一时间想不通,略一思索后道:“飞狐陉位于涞源县北与灵丘县南,沟通河北河东两地,乃是太行八陉之一,此地两崖峭立,一线微通,蜿蜒近百里。”
    “早年蔚州……所以飞狐陉难制,洛水一战后,刘黑闼便是由飞狐陉窜入草原的。”
    虽然李渊起兵于河东,但实际上一直到建国之后,一直到李世民抵定中原,甚至到李药师抚平岭南,蔚州从来都不在大唐的治下,其因主要就在于突厥的威胁,就像雁门关一样,飞狐陉并不设防,唐军主力屯于并州。
    刘黑闼起兵之前,降唐的北平郡王高开道曾为蔚州总管,不过此人很快就依附突厥,并与刘黑闼一起起兵反唐。
    其实现在并没有灵丘县这个地名,而是飞狐县,就是以飞狐陉命名的,不过因为之前很长时间都没有收回飞狐陉,所以暂寄治于遂城……算是个虚职。
    大抵蔚州与云州相似,名义上代州总管府辖代州、朔州、忻州、蔚州、云州五地,但实际上只能控制前三个,后两个并不在大唐的治下。
    不过这种局势在李善抵达代州之后渐渐发生了改变。
    第一千二百三十六章 这一日(中)
    雪夜袭营逼降苑君璋,雁门大捷生擒欲谷设,收复朔州,迁居云州民众,再加上突厥的内乱,李善顺势遣派代州军一部入驻灵丘县……与云州不同,代州与蔚州是近在咫尺的。
    蔚州地势南北大为不同,北侧虽然多有沟壑纵横的黄土,但骑兵依旧能来往纵横,而南侧群山峻岭,有山脉遮蔽,突厥难破。
    所以李善没有逞强的收复整个蔚州,只是守住了蔚州的南部,控制住了飞狐陉……呃,这也是突利可汗默许的,事实上这是突利可汗与大唐结盟的合约中的一部分。
    飞狐陉地势算不上险要,但道路狭窄,两侧均是高崖,延绵百里,只要在口子上设军营驻守,突厥很难攻破。
    李善的讲述让李渊的脸色渐渐好看起来,后者皱眉道:“如弘大之言,若是突厥破幽州后攻易州,易州总管是?”
    “桑显和。”李世民的记忆力很不错。
    “但洛州总管程名振如今领兵屯于瀛洲,只怕难挡突厥破易州。”李渊转头看向杨恭仁,“中书拟诏,命程名振调配兵力,助守易州,不可失飞狐陉。”
    “再拟诏去代州,命淮阳王李道玄调配兵力,严守飞狐陉。”
    李善再次将视线投向了裴世矩,视线中满是猜疑,这老不死的为什么会提起飞狐陉?
    总不能是突厥真的要攻飞狐陉吧?
    现在的裴世矩想的应该是如何拉长这场战事的时间,甚至如何制造障碍使战局不利,东宫才有微薄的翻盘机会,而裴世矩所做的,恰恰是反过来的,这如何不让李善狐疑呢?
    就在这场两仪殿议事即将结束的时候,李善突然开口道:“陛下,不知出使薛延陀部落的黄门侍郎崔民干可有消息?”
    一边说着,李善眼角余光一边扫着裴世矩,让他失望的是,没发现什么异常。
    对李善这个问题,李渊有些意外,“十余日前,崔民干上书,薛延陀部落首领居于漠北,请命出塞,至今尚未有消息传回。”
    原本李善、李世民都很重视陇右道,一方面是因为薛延陀有可能攻陇右道,而淮安王李神通……就没怎么打赢过,不管对手是谁,另一方面依附东宫的燕郡王就在罗艺,这是个巨大的隐患。
    为此,李世民特地与李渊商议,调集兵力屯于陇州与陇右道的交界处,以备不测,不过很快奉命出使的崔民干就传来了消息,薛延陀部落的主力并不在凉州以北的区域,而是在漠北,陇右道遭受攻击的可能性并不大。
    又因为都布可汗携十万大军南下攻打灵州,李渊下令从宁州、泾州、陇州抽调府兵入原州,以备突厥来攻。
    所以,李渊很意外李善这个问题,倒是李世民猜到了什么,转头瞄了眼看不出一丝异样的裴世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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