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可能将邱凌重新定罪吗?”我再次小声问道。
    邵波叹了口气:“够呛。但在汪局和李昊他们看来,这是海阳市公安局能够祭起的最后法宝了,就算模糊不清,也被他们带着赶去省厅了。”
    陈教授接话道:“小邵说得没错,够呛。我给我那老学究朋友打了电话,为这事还又争论了几句。在他们认为,司法程序上最终认定的结论,已经是极其严谨与缜密的。如果这一结论也能够被很轻易地推翻打倒,那么,司法的权威性在这一同时,也算是被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
    “况且……”陈教授顿了顿,“沈非,你我包括我们身边的所有人,都必须承认一个很严肃的问题,那就是我们都先入为主地认为邱凌是利用他所掌握的知识,达成他对于一个多重人格障碍患者的饰演。于是,我们看待这个问题的整个过程,都会将一二线索放大,看成我们预设的结论的论据。实际上反过来想,那几个老学究说的没错,数据,比判断是要严谨太多太多的。”
    “是吗?”我淡淡地笑了笑。我知道,在那夜雨中、海浪声中,邱凌说过的每一句话,可能都不会有第三个人能够听到。那么,他那些所用到的伎俩,也再也不会有人知悉。当然,我是全数知道的,但是陈教授说得没错,司法程序上的认定并不是我们诊所里接待的某一起病患,凭借某一位心理咨询师个人的判断就可以给出结论了。
    我扭头望向了窗外,天气正好。远处的草坪上,有孩童在奔跑,有坐着轮椅的病患被护士推着在行进。蓝天与白云笼罩着这一切。
    是的,我热爱这个世界。但,这个世界是否热爱我,我无从分辨。况且我依然相信:邪恶,始终会被正义消灭。而不应该只是被隔离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
    恶魔,所犯下的罪行,最终势必要受到惩罚的。
    邱凌,迎接你的,不可能是蜷缩在精神病院度过余生,而应该是法律的严惩。
    第十五章 也许只是开始
    监控探头显示的世界是黑白的,于是,没有人会注意到陶瓷茶杯里液体的颜色。
    43
    邱凌低着头,望着正将自己手铐打开的刑警。这位老警察从离开看守所开始,就一直紧皱着眉头。看来,他对于邱凌今天被送到海阳市精神病院的使命,有着严重的逆反情绪。不过,他再怎么逆反也没有用,司法不是某几个人反对就会改变结论的。邱凌被认定为完全限制行为能力的精神病人,这已经是最终裁定了。
    老警察一言不发,将手铐收回。他手腕上的手表显示着这时的时间——5:43。邱凌知道,自己之所以被选择这个时间段被送入精神病院,是刑警们可笑的小心眼手腕。看守所的晚餐是5:20。于是,5:00他们把邱凌领出了监房。而精神病院的晚餐是5:30,也就是说邱凌迈入这座新的牢笼时,已经赶不上这边的晚餐了。今晚,邱凌将要饿上一宿。这……可能是狱警们唯一能够对自己施展出来的手段吧。
    5:43……
    邱凌心里开始数数:1、2、3……
    他一边数着数,一边目送着面前的几个警察与医生们转身,他们与自己之间隔着一扇硕大的铸铁门,铁门的另一边,还有十几平方米,那是为即将对自己开展治疗的医生们准备的。中间摆着的那张靠背椅上,沈非之后一定会多次端坐在那里,一本正经地望向自己。对了,那靠背椅上应该还会坐着那位叫作乐瑾瑜的精神科医生,刚才穿过精神病院大门的时候,邱凌看到了大门上方的横幅,写着:欢迎苏门大学医学院乐瑾瑜医生调入本院!
    邱凌打了个寒战,乐瑾瑜那美丽而又温柔的外表下,藏着一个什么样的灵魂,是困扰了自己很多年的一个问题。大一与她刚认识时,乐瑾瑜所做的一二举动,就让邱凌不寒而栗。尽管,自己与她在之后的学校时光中并没有太多接触,毕业后也再无来往。
    想到这些,邱凌笑了,他伸展着手脚,缓缓地转过身,心里还在继续数着:89、90、100……
    这个病房有13.8平方米大小,卫生间2.16平方米。海阳市精神病院一共有六个这样的单间,目前只有两个是空着的。也就是说,加上自己在内,一共有四个被认定为终生限制自由的精神病人被关押在内。
    邱凌继续数着数:848、849、850……
    另外三个病人分别是:1983年海阳市“独眼屠夫”张金伟。完全疯癫的他在街边将一位少女按到地上,用石块将她的头颅砸开。当时正值1983年严打,他原本是被判处了死刑的,但,他的疯癫是毋庸置疑的……最终,他被送入了精神病院,强制治疗,时限是终生。
    武小兰从小就是个愚笨的女人,木讷的眼神让她始终只是站在人群背后可有可无的人物。终于,她想为人们所知,想得到更多的关注。她痴笑着将手伸向自己供职的妇幼保健院里尚在襁褓中的婴儿……1999年5月2日,这位放肆尖啸着的年轻女人被逮捕,最终被送入了精神病院,强制治疗,终生。
    第三个病人叫尚午,他是否是精神病人,这个问题一直是媒体人与学者争论的话题。媒体认为,一个能够蛊惑人心,让那么多人崇拜与迷信的家伙,怎么可能是个疯子呢?他在2012年12月20日那所谓的世界末日时,在闹市区放下那么多炸药的行径,让人们至今都无比恐慌。尽管最终这一计划被市局刑警队提前侦悉,并成功化解。但尚午的疯狂,又怎么会是学者们认定的精神疾病就能够诠释的呢?
    邱凌笑了笑,他朝着自己右边的墙壁看了看。尚午,应该就在墙壁的另一边。这一刻的他,应该刚吃完晚饭,正坐在病房里发呆。
    邱凌继续数着数:2031、2032、2033……
    文戈自杀之前,海阳市有一起让人费解的连环自杀案,死者都是一家叫作灵魂吧的酒吧的常客。他们的死法匪夷所思,自己用透明胶带将头颅缠绕,最终窒息而亡。市局刑警们大为头疼,愚笨的他们只得又找到当时意气风发的沈非帮忙。于是,一卷奇怪的视频短片被送到了沈非的观察者事务所。
    然后……便是文戈走了。尽管不能最终确定,但她临走前看到的那段视频,似乎是唯一有可能将她推向悬崖的诱因。
    沈非并没有意识到什么,他将文戈的死依然归纳为流产所带来的抑郁。并且,他对文戈离去这一事件的否定,也注定了他不会继续寻找文戈自杀的真相。
    邱凌继续数着数:6437、6438、6439……他静静地端坐在木板床边,让天花板上的监控探头能够将自己照得清晰而全面。是的,文戈的离去,让邱凌的世界彻底裂变。他开始在这个城市中疯狂地寻找,捕捉关于那段视频短片背后的一切。最终,他发现了尚午——这个疯狂极端的家伙,很可能是发生于灵魂吧连环自杀案背后的操纵者。但在邱凌发现这一结论的同时,尚午被捕了。接着,他被认定为精神病人,送入了海阳市精神病院接受强制治疗,时限是终生。
    10017、10018、10019、10020……
    邱凌站了起来,距离狱警走出这个病房的5:43,总共过去了167分钟,10020秒。也就是说,现在是晚上8:30整。
    这个时间段,是海阳市精神病院监控室保安们换班的时间,值夜班的家伙,会在监控室外与走出监控室的值白班的保安寒暄几句,并一起抽根烟。
    邱凌站了起来,朝监控探头的盲区走去,他搬起了病房里的椅子,放到探头下面,小心翼翼地站上去,尽可能不让自己被拍到。
    探头被他微微移动了一点。
    邱凌快速从椅子上下来,并快步走到病房另一边。他动作敏捷地跨上那张书桌,踮起脚,将天花板上的通风口往上一推。那块塑胶板被推开了,邱凌的手伸进去,继而从里面拿出一瓶红酒和一个开瓶器。
    他将通风口的胶板复原,跳下桌子,又回到探头下……
    邱凌将红酒拧开,倒了一杯到床头柜上的陶瓷茶杯里。监控探头显示的世界是黑白的,于是,没有人会注意茶杯里液体的颜色。
    他微微笑了,将红酒塞重新盖上,与开瓶器一起放到床板下一根铁丝拧成的凹槽里。
    他举起了茶杯,对着铁栏杆外那张靠背椅做了一个干杯的动作。沈非,希望你不会厌烦与我的这场战斗!
    晚安!沈非!
    晚安!这个并不乐意我存在的美丽的世界!
    (第一部 完)
    第十六章 番外篇
    我们是一群聆听者,聆听着这个世界许多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有时候,我们的病人需要的其实并不是我们的开解,也没有哪位心理咨询师能够凭一己之力治愈病人。况且,包括我们自己,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患上心理疾病。
    虫子
    故事提供者:袁立,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
    性别:女
    年龄:33岁
    任职单位:海阳市观察者心理咨询事务所
    袁立又一次伸出手,在桌子下偷偷抚摸自己的腹部,那微微凸起的位置,一个小小的生命正在用力成长。孕育的缓慢过程,让袁立欣喜不已。
    面前的岳太还没有醒来,袁立有时候觉得,岳太来自己的心理咨询事务所就诊,其实并不是要自己为她治疗,而是眷顾自己这诊疗室里那淡淡的精油香味与舒适的长椅罢了。
    袁立站了起来,朝旁边的阳台走去。两个月的身孕让她腰围稍微有点变粗,但外人压根看不出什么。她那细长的腿还是那么圆润,只是会偶尔有点疼,据说,过些日子还会发胀。
    她推开阳台门。封闭式的阳台上,袁立精心打理的长藤已长得非常茂盛,这让那些被袁立囚禁在玻璃容器里的爬虫,有一种回到了自然世界的错觉,日益变得恬静。袁立蹲到装着一只美洲蜻蜓的罐子面前,很认真地看着小家伙的颜面:巨大的眼睛与微微颤抖着的嘴唇。袁立从旁边拿出一个塑料袋,打开罐子盖,将几只被晒干的长脚蚊子尸体扔了进去。美洲蜻蜓快速叼上美食,接着,它好像故意要给袁立表演一般,面对着袁立咀嚼起来。那几片嘴唇快速地抖动着,蚊子被一点点往里拖。袁立甚至能感觉到蜻蜓那并不存在的牙齿,在磨着可口的食物,最终吞入。
    不知不觉,袁立望得痴了。
    “袁医生!”身后岳太的声音响起,让对着美洲蜻蜓入神的袁立,吓了一跳。
    她连忙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地说道:“我看你睡得那么沉,便不想吵醒你。”
    岳太微微一笑,紧接着走入袁立的阳台。她以前就看到过袁立的这些藏品与宠物,所以不以为然。
    可这次,她却“咦”了一声,然后对袁立说道:“袁医生,我记得上次过来不是听说你怀上孩子了吗?”
    “嗯!还早,才两个月。”袁立点了点头。
    “哦!”岳太似乎要说些什么,可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没有说出口,继而和袁立道别,朝门外走去。
    袁立把她送到了门口,拉开了门。可岳太并没有走出去,反而在门口停住了,接着她回过头来:“袁医生,有个事我觉得必须给你提个醒,毕竟你和我女儿一般大小,做长辈的知道的一些东西,还是需要拿来告诫你们。”
    “嗯!岳太有什么直接说吧!小袁有什么没做好的,以后一定改正。”袁立微笑着。
    “那倒没有。”岳太摇了摇头,接着越过袁立朝袁立的身后望了一眼,“袁医生,你都怀了孩子了,就少接触点那些虫子吧!我刚才看到你看着那些虫子发呆出神,这样不好的,对孩子不好。”
    “呵呵!是吗?”袁立还是笑着。
    岳太表情却严肃起来,接着她压低了声音,好像在透露一个天大的秘密一般:“袁医生,怀孩子的时候看什么东西的脸看得多,生出来的孩子就会长得像什么,这个可是以前我们乡下老家传说的。老祖宗的东西虽然在你们看来是迷信与封建,但很多东西都是科学也解释不了的。你总不愿意将来的孩子长得像虫子吧?”
    袁立继续微笑着,客套地点头,最终将这位好心却又絮叨的老妇送出了门。
    她看了看表,才3点多一点,印象中今天下午已经没有预约的病人了。于是,袁立再次走进那个封闭式的阳台,观察着她喜爱的漂亮虫子们。
    狼蛛的脸好像越来越大了。袁立歪着头盯着这大脸的虫子姑娘:“看来你最近真的需要减肥了。”
    说到这里,岳太的话却突然跳了出来,让袁立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继而将目光从狼蛛脸上移开来。她耸了耸肩,怎么可能信那些市井妇女的话呢?
    说是这么说,但袁立还是关上了阳台门,退回到诊疗室,坐在沙发上翻起书来。
    怀孕的女人,为什么那么容易睡着呢?
    睡眠中的袁立,欣喜地发现自己被人推进了产房。即将为人母的欣喜,让身体下方的剧痛变得并不可怕,婴儿的哭泣声,让袁立激动不已。
    “医生,是男孩还是女孩?”袁立抬起头问道。
    医生却没有理睬她,反而和那个护士一起低着头,死死地盯着她们手里的孩子。
    “医生,是男孩还是女孩?能抱给我看看吗?”袁立再次问道。
    可对方依然不为所动。
    袁立只得撑起了沉甸甸的身体,伸长脖子望了过去。
    睡梦中的袁立猛然惊醒,因为梦中的她看到,医生手里抱着一个全身赤裸的婴孩,粗壮的手脚正在晃动着,还在大声哭泣着。可是…… 可是他的脸……他的脸上竟然是一对巨大的虫眼以及三瓣蠕动着的虫唇……
    袁立一身冷汗。她站了起来,快步走入洗手间,搓了条毛巾擦脸。
    这时,岳太的话又一次在袁立脑海中回荡,并且越发清晰。袁立甚至觉得,好像在自己潜意识深处,也有过这段谬论的存在一般。
    袁立终于想起自己还是小女孩时听说的一个故事:故事的主角是母亲在轮胎厂的同事,一位叫崔阿姨的女人。她有着一头特别好看的黑色长发,垂到了腰际。
    那年夏天,崔阿姨怀孕了,袁立记得自己在崔阿姨身边跑来跑去,被长辈们来回询问着:“你觉得阿姨怀的是弟弟还是妹妹啊?”袁立蹦蹦跳跳,抬头看到了崔阿姨房间墙壁上挂着的猴王脸谱,接着大声说道:“阿姨怀的是一只猴子。”
    几个月后,崔阿姨进了产房就再也没有出来。一个强壮的男婴,让她的母亲难产而死。
    紧接着,崔阿姨的爱人就搬走了,再也没有人看到过他。
    据说,那个克死母亲的男婴,全身都长着浓密的金色绒毛,就像一只没有尾巴的毛猴。于是,人们传说着:因为每天看着猴王的脸谱,才让崔阿姨孕育出了那个可怕的怪婴。
    这一段回忆的逐渐清晰,让袁立觉得有点恶心。她回到诊疗室收拾起了东西,提前回家。
    但,当天晚上,梦中的袁立,再一次被推进了产房。
    “医生,是男孩还是女孩,可以给我看看吗?”袁立撑起了身子,望向那两位低着头的接产医生。
    可她看到的竟然还是……
    全身赤裸的婴孩,手脚晃动。他的脸上……一对巨大的虫眼以及三瓣蠕动着的虫唇……
    袁立再次尖叫着醒来,丈夫不明所以……
    接着,第二天,第三天……同样的梦,一次又一次地袭向袁立。作为心理医生的她,明白自己出现这些梦境,不过是潜意识深处让自己无限恐惧过的一个故事,被现在的自己重新拾起罢了。
    她稍微用了一点自我治疗手段,便将这一梦境驱散了。
    半月后,一次孕检中,b超照出的胚胎采图,已经有了基本的婴儿形状。丈夫拿着那模糊的黑白照片欣喜若狂,袁立也微笑着享受即将为人母的骄傲与期待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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