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对方想要跟自己同生共死,自己就尽力死中求活。而不是老想着损兵折将之后,再一道仓惶后退。那样的结果,对不住呼延琮的一番盛情,也对不住李家寨这帮好兄弟。

    “敌军是咱们的一倍,这,这样想,的确让人心里头舒坦多了!”呼延琮也笑了笑,故作轻松地回应。“而兄弟你,先前一直在以少敌众。恐怕最多时,连四倍于己的敌军也灭过!”

    “四倍没有,两倍肯定富余!”郑子明摆摆手,笑着谦虚。两军交战,士气至关重要。所以当务之急,就是让呼延琮看到,取胜并非毫无可能。

    “可那只是两千多敌人!这回是两万!”呼延琮也是老行伍了,岂能被几句话就糊弄掉?跺了跺脚,再度小声提醒。

    “如果是两万伤兵呢?”郑子明快速朝四下扫了几眼,用只有彼此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量问道。

    “什么?”这一回,呼延琮彻底被吓到了。也紧跟着迅速四下张望,然后瞪圆了两只牛铃铛大眼追问。“伤兵?这怎么可能!你,你,你下毒。你,你……”

    “我不敢保证,只能说有一定希望!”郑子明再度检视四周,然后用极低的声音补充,“你不要这么看我,不是用毒。据我所知,如今世间还没有一种毒物,能在不知不觉间放倒两万大军。”

    “呼——”呼延琮拍着自家胸脯,轻轻吐气。

    刚才的消息实在太突兀,也太不可思议。令他在震惊之余,心中同时也充满了恐惧。不知不觉,隔着好几十里地,就给对手投了毒。这本事,如果用来争夺江山,天下豪杰谁人能挡?就算杨无敌和自己,在他面前,恐怕也只是点一下手指头的功夫吧?

    可如果不是用毒,郑子明又用什么办法让敌军伤兵满营?他虽然是陆地神仙陈抟老道的关门弟子,也不可能真的学了掌心发雷,念咒移山的本事!

    “山下有一支敌军,大概一千二三百规模。我原本可以将他们全歼,却始终没有动手!”知道自己今天如果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解说清楚,呼延琮肯定会疑神疑鬼,郑子明笑了笑,继续低声透漏,“并且,其中一大半儿人还是我放回去的。他们当中,绝大多数,都刚刚感了风寒,这会儿烧得手软脚软!”

    “你……”呼延琮再度大惊失色,看着郑子明,连连后退。

    对方是个郎中,国手级别的郎中,这一点,他曾经亲身领会。而于一个可以不开肠破肚,就能将腹腔内的淤血尽数引出去的国手来说,让几百人不知不觉间感染风寒,肯定是举手之劳。

    风寒这东西,危害不大,顶多是让人头疼脑热,四肢无力三天到五天,穷人家不吃药,硬抗都能抗得过去。但是,风寒这东西,却是极为容易传播,一病通常就是半个山头。两万毫无防备的援军,匆忙赶到满是病人的军营,吃同样的东西,喝同样的水,然后……

    如果郑子明的谋划真的成功,这一仗,还有任何悬念么?

    “别这样,我只是尽力制造这种可能,成不成还真得看老天爷的意思!”唯恐被呼延琮当成神魔,郑子明又笑了笑,不得不认真地追加上一句。“这是咱们俩唯一的机会,老哥哥你如果想帮我,就尽快把其余弟兄全召集到寨子里来。”

    “成,成,我这就派人,派儿子和闺女去叫人!”呼延琮脸上的疲懒尽去,连连点头。随即,又将头抬起,试探着问道。“你,你不怕我趁机夺了你的权?”

    “你说呢,老哥哥?”郑子明歪头看着他,年青的脸上洒满了阳光。

    第十一章 磐石(六)

    “你不怕,我怕!”呼延琮犹豫了一下,悻然回应,“我怕被你惦记上!更怕被人从身后戳脊梁骨!”

    这话,有一半儿属于玩笑,另一半却出自真心。

    首先,郑子明用了区区两年不到的时间,就从一个无处容身的丧家之犬,变成了拥有战兵近千的地方豪强,这成就,本身便证明了其日后的远大发展前景。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愿意给自己竖立这样一个敌人。

    其次,郑子明在历次战斗中所采用的那些战术,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无论是把骑兵当步兵使唤,密集排列如墙而进,还是用泥土和冷水浇铸冰墙,一日得城百里,呼延琮以前都闻所未闻。至于利用敌军的部份病患向新来的大军传播风寒,更是只能用神鬼莫测四个字来形容。让人想上一想,心里头就庆幸自己不是他的敌人。如果双方因为地盘起了冲突,只要不能保证将他一击必杀,恐怕呼延琮今后连觉都睡不踏实!

    第三,也是最让呼延琮忌惮的一项,便是郑子明背后那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常思将其视为子侄,郭威的义子是他的义兄,呼延琮自己的靠山,无敌将杨重贵,好像跟他也相交莫逆。更何况,呼延琮本人,还欠了他一份救命之恩。若是真的恩将仇报的话,恐怕今后就会成为万夫所指。非但没有任何人敢再跟呼延氏为伍,来自常思、郭威等人的报复,也足以让刚刚有了那么一点意思的呼延家万劫不复!

    “你这瞻前顾后模样,可不像是一个绿林总瓢把子!”郑子明可不知道,在呼延琮眼里,自己的形象如此威猛。见对方脸上居然隐隐透出了几分忌惮,便笑着调侃。

    这句话,可是一下就戳到了呼延琮心尖子上。后者立刻涨红了脸,捶胸顿足,“你以为我想啊!不是先前没有选择么?什么狗屁绿林总瓢把子,在你们这些人眼里,还不就是个贼头儿?我祖父是贼头儿,我父亲是贼头儿,我自己生下来也是贼头儿!若不是我一狠心受了招安,将来我儿子,我孙子,我孙子的孙子,还是贼头儿。这样的绿林总瓢把子,鬼才愿意干!”

    “老哥,老哥,你消消气儿,我说错了,说错了,还不行么!”没想到自己无意间一句话,惹得对方如此难堪。郑子明赶紧拱起手,大声赔礼道歉。“我只是觉得,你现在比以前,比以前不太一样。考虑事情,考虑事情时好像多了许多顾忌!”

    “这么多人的性命和未来都在我手上,敢疏忽么?”呼延琮笑了笑,喟然长叹,“我把他们带下山了,总得给他们寻一份安稳日子。若只是我自己,跟着杨兄弟混一辈子就行,何必大冷天地冒着摔死冻死的风险,翻越太行山?”

    “那倒是!”终于从对方嘴里听到了一句实在话,郑子明笑了笑,再度轻轻拱手。“老哥你是个有担当的人,兄弟我佩服。”

    “别扯那些虚的了,你若是真的佩服我,就想办法一定把这仗赢下来,赢得漂亮!”呼延琮得意地一晃头,随即顺势而上,“那样的话,咱们哥俩就可以凭着赫赫战功去抢地盘,看中哪块儿抢哪块儿,谁都说不出什么来!”

    “老哥你想得可真长远,庄稼还没种呢,都想着怎么吃了!”被呼延琮的现实打算,弄得微微一愣,郑子明笑着调侃。

    “种庄稼,不就是为了吃么?否则谁起早贪黑下地?”呼延琮根本不在乎这点儿打击,晃着脑袋大言不惭。

    既然决定了要合作,就得有一个合作的方案。相应的战果分配,也最好早点确定。这样,彼此的心里头才更踏实,打起仗来才不会患得患失。

    这是绿林豪杰下山“做买卖”时,一贯的传统。也是诸侯之间合作,必须的要素。郑子明不懂没关系,呼延琮懂,并且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他能够理解。

    果然,听了呼延琮的话之后,郑子明很快就若有所悟,轻轻点头,“也是!”。旋即,又歪着头问道:“那老哥你准备吃下那块儿地盘?”

    “定州!”呼延琮想都不想,大声回应。随即,忽然又发现自己这样做可能不太地道,至少不该把李家寨也囊括进去。连忙干笑了几声,涎着脸道:“我,我只是这么一说啊!老弟你如果有不同想法,肯定先听你的。我看中定州,是因为他背靠太行山。我随时都可以从山里,或者从山那边找到帮手。至于老弟你的李家寨,当然还是你的,做哥哥的绝不染指。”

    “我觉得你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孙方谏,他这个义武军节度使可是还活着!定州和易州,都是他的地盘!”郑子明笑了笑,轻轻摆手。“至于李家寨,老哥你先前就说过,打完了这仗,我肯定也不再只是一个五品巡检。”

    “姓孙的,他敢腆着脸回来,我打断他的脊梁!”呼延琮撇撇嘴,露出一脸不在乎模样。

    虽然心里偶尔会自卑一下,可那也分对着谁。在郑子明面前呼延琮偶尔会自惭形秽,换了对着孙方谏这个一矢不发撒腿逃跑的家伙,他则立刻觉得自己的形象光芒万丈。后者的节度使职位,理所当然应该被呼延某人所取代。呼延某人做了节度使,也绝对比姓孙的更称职。

    “那兄弟我,就提前祝老哥哥心想事成了!”仿佛被呼延琮的豪气感染,郑子明笑了笑,大声说道。

    “多谢,多谢!”自打听到了郑子明的“病敌之计”后,呼延琮对未来的信心就变得非常足,拱起手,将祝福和地盘儿,一并笑纳。

    “如果我是你……”不待郑子明说他脸皮厚,呼延琮刚刚放下手臂,就快速追加了一句,“就想办法通过你那个义兄,把镇州抓到手里。这样的话,咱们哥俩就能背靠太行,守望相助。你跟常思之间,相隔也没多远,随时可以彼此支援!”

    “这个……”郑子明眼前,迅速闪过一张舆图,泽州、潞州、辽州和古城太原,都历历在目。

    呼延琮的建议,是出于一番好心。提前把胜利果实的分配方案,在谈笑中敲死,也有益于双方之间接下来的并肩作战。然而,眼前那张舆图上面,却不止画着太行山两侧。还有登州、莱州,以及跟登莱隔着一片汪洋的辽东。

    他的父亲在那里,他生命中所缺失的一部分答案,也在那里。

    “怎么,你看不上镇州?那可是个好地方!”见郑子明沉吟不语,呼延琮心里有些着急,忍不住低声剖析。“进可攻,退可守,并且距离汉辽两国的界河也远,不用天天提防辽人南下打草谷!”

    “先打赢了眼前这场仗再说吧!”笑了笑,郑子明轻声回应。“老哥哥你放心,定州归你,包括李家寨。至于我,我想去海边看看!据说海里头有大鱼,背阔千里。若变成鸟,则其翼若垂天之云。”(注1)

    注1:庄子,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第十一章 磐石(七)

    “你想要横海军?”实在无法理解郑子明的心思,呼延琮大叫着提醒。“那破地方可是又小又穷,并且连人丁都没几个!”

    横海军节度使初设于后唐,管辖沧州、景州、德州、棣州。看似管得挺宽,然而最北面的沧州,如今已经有一半儿被划入了辽国地界。正西和西南的景、德二州,也被瀛莫节度使高彦晖强行占去了大半。至于位于黄河以南的棣州,更是早就被符彦卿囫囵个吞下,寻常人根本不可能要得回来。

    故而,如今的横海军,真正能管辖的只是黄河以北,运河以东,漳水往南,这一片只有巴掌大小的地盘。治下人丁稀少,百业凋零,东部靠海区域,还属于无法耕种的大盐泽,根本支不适合人类生存。(注1)

    这年头,没有足够的人丁,就没有足够的赋税和兵马。没有足够的兵马,官儿做得再大,也是个纸糊的菩萨。风雨一来,立刻粉身碎骨。

    呼延琮讲义气,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郑子明自己给自己挖坑。然而,后者却根本不领情,摇摇头,淡然说道:“破有破的好处,至少别人不会总惦记着。若是朝廷真的把一片膏腴之地交给了我,那我才会更加担心!”

    “唉——!”呼延琮欲言又止,大声长叹。

    对方说得乃是事实,他根本无法反驳。如今毕竟皇帝姓刘不姓石,以郑子明的身世,官做得越大,手里掌握的兵马越多,恐怕距离死亡就越近了数分。倒是远远地躲去沧州,挂个空头横海军节度使官衔,手里却一无几斤粮草二无多少士兵,反而会活得更加安生。

    “反正都是以后的事情呢,咱们俩现在只能说个大概目标,具体能不能实现,还得要看朝廷的态度!”郑子明本人,倒是非常看得开。见呼延琮情绪有点儿低落,反而主动出言安慰起他来。

    “妈的,这年头,好人做不得!”呼延琮对着冰冷的空气砸了一拳,嘴里喃喃咒骂。

    先前他怕打了胜仗之后,自己捞不到足够的好处。所以才迫不及待地用各种手段催促郑子明,提前跟自己两个把将来的收益分配掰扯清楚。而现在,他自己所期待的那份酬劳到手了,并且比期待中还多出了许多,他的心脏处,却又难受异常。只觉得空落落的,仿佛缺了些东西。但具体缺了什么,偏偏又用语言说不清楚。

    正凄惶间,耳畔忽然传来一长串暴烈鼙鼓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穿云裂石,地动山摇。

    “有情况!”呼延琮顿时就顾不得再为郑子明操心,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朝高处跑去。

    如此剧烈的鼙鼓声,肯定不是两三个人所能奏响。而单纯以鼙鼓为军乐的,上百年来,只有幽州一家。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如今掌控渔阳故地的,坐拥幽燕精兵的,除了韩氏兄弟之外,又能有谁?

    “老哥休要惊慌,声音距离这里尚远。若是想查验敌情,你只管跟着我来!”郑子明对于幽州人所奏出的战鼓声,却早已听得耳朵起了茧子。不慌不忙向前追了几步,拉了一下呼延琮的袍子袖口,低声说道。

    “我手下的大部分兵马还没来得及安排人去调过来呢!”呼延琮瞪了他一眼,大声说道。“万一姓韩的不肯去营地与另外那支毒饵汇合,直接挥师进攻……”

    “韩匡美当晚跟我约的是三日之后,这才过了两个白天不到!”郑子明依旧一幅信心十足模样,笑呵呵地摇头。

    “双姓家奴,能有什么信誉?!”呼延琮才不相信韩匡美会遵守承诺,皱起眉头,大声提醒。

    为了荣华富贵,连祖宗留下来的韩姓,都不想要了。族中大部分男丁都要改姓耶律。这种人,做事有底限才怪!

    “不是讲信誉,而是他认为胜券在握,所以多少会表现得君子一些!”郑子明笑了笑,继续不紧不慢地补充。

    “胡扯!已经接二连三有人吃亏,韩匡美怎么可能还小瞧了你!”

    “他不是小瞧我,而是自以为看透了整个中原的虚实而已!”

    “那他是自己找死!”

    “希望他一直这样糊涂着……”

    兄弟俩一边说着废话排解呼延琮心中的紧张情绪,一边加快速度赶路。不多时,便来到了李家寨北侧的山顶,顺着铺满稻草的台阶一路登上了冰墙。

    冰墙外两里多远处的山路上,已经竖起了密密麻麻的黑色战旗。大队大队的幽州生力军沿着山路走过来,在战旗下整队,列阵,举起盾牌,竖起长短兵器,就像一窝迁徙的蜈蚣,在没有丝毫热气的日光下,亮出自己的脚爪和毒牙。

    “你,你还说,韩匡美会做个正人君子!”呼延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扶自家膝盖,弯下腰,喘息着质问。

    他的长子呼延赞和女儿呼延云,也都跑上了冰城。紧随二人之后的,还有一大堆山贼出身的将佐。看着山坡下那如林长枪,潮水般的人头,一个个,脸色迅速变得凝重,握在腰间刀柄上的手掌心处,也隐隐冒起了白雾。

    “示威而已,他们不会立刻就发起进攻!”

    “也就这点儿本事了,仿佛能吓唬得了谁一般!”

    “咬人的狗不乱叫,乱叫的狗不咬人!”

    “有种就往前再走一步,老子正愁找不到箭靶子呢!”

    “连草绳子都没准备,我倒是要看看他们怎么从冰面上爬过来……”

    没等郑子明开口说话,陶大春、李顺、陶勇、周信等人,就七嘴八舌地安慰起了新到的太行山豪杰。

    战争是最好的磨刀石。连续跟幽州军厮杀了这么多次,李家寨中,快速成长起来的,可不只是郑子明一个。从核心骨干到普通乡勇,都彻底与先前判若两人。

    “的确,咬人的狗,从来不乱叫唤!”呼延琮听得脸上发烫,强行直起腰,顺着大家伙的口风说道。“吓了你呼延爷爷一大跳,差点儿把老腰给跑断掉。来人,给我叫,不,给我吓唬回去。虚张声势,不光他们会!”

    “是!”呼延赞等太行豪杰,早就习惯了自家大头领的没正形,齐齐答应一声,拱手领命。

    然而,究竟该怎么样做,才能虚张声势,他们却不得而知。冰墙上,李家寨的弟兄和太行山的袍泽,全部加起来也不过千把人。而冰墙外,黑压压的幽州兵却是铺天盖地。

    “站好,站好,站成一排!”呼延琮早就胸有成竹,先用眼神跟郑子明打了个招呼,随即,挥舞着胳膊开始调兵遣将,“以老子为中心,站成一排。挺胸,抬头,吸气,准备跟着老子一起喊……”

    众太行豪杰心中最后的一点恐慌,也被老不修呼延琮给搅了个烟消云散。一个个快速在冰墙上整队,站直身体,调整呼吸。

    “直娘贼,有种就杀过来受死!”呼延琮猛地扯开嗓子,冲着对面山坡下正在耀武扬威的幽州大军断喝。

    呼延赞等人根本不加思索,立刻扯开嗓子奋力重复,“直娘贼,有种就杀过来受死!”

    “直娘贼,有种就杀过来受死!”

    “直娘贼,有种就杀过来受死!”

    “直娘贼,有种就杀过来受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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