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射雕手头目战死了两个,三十名射雕手也阵亡了一小半儿。再打下去,甭提摧残敌军士气了,自己这边士气还能下剩几分,都很难说。还不如就此退军,去营地里重整旗鼓,以待来日报仇雪恨。

    “大帅——”韩倬上前半步,试图劝阻。然而,看到周围一片冰冷的目光,他又果断地将劝说的话,憋回了肚子。

    “且让他猖狂一晚上!明日大军养足了精神,定要踏平此寨,人芽不留!”韩匡美岂能不知道韩倬在担心什么,故作大气地挥了挥手臂,高声断喝。

    “踏平此寨,人芽不留!”“踏平此寨,人芽不留!”“踏平此寨,人芽不留!”周围的亲兵们,心领神会,齐齐扯开嗓子大声叫喊,以壮自家军胆。然而,他们的叫嚷声虽然宏亮,每个人眼底,却隐约露出了许多困惑。

    连最骁勇善战的射雕手,都未曾从对方头上占到丝毫便宜,踏平此寨,真的很轻松么?

    没人能够告诉他们答案。

    山梁上,那冰铸的城墙,与整座山凝结为一体,如同一块巨大的青石。

    风吹不动!

    雷击不垮!

    磊磊磐磐,无忧,亦无惧!

    注1:按照佛教理论,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为三十须臾。所以一个弹指为七点二秒。

    注2:关于角弓射程和攻击范围,普通弓箭手,通常很难射中一百步外的目标。所以大多数情况下,超过五十步距离,将领都会选择攒射,靠覆盖密度来弥补准头的不足。但神箭手,则属于顶尖运动员级别,可以在二百步之外向对手发起攻击,准确命中一百步以外的目标。史书上有记载,成吉思汗手下有名神箭手,甚至能射中四百步(六百米)外的马头。

    第十二章 少年(一)

    本想杀一杀守军锐气,却不料折了自家威风。韩匡美心里头,就甭提有多郁闷了。将剩余的射雕手尽数召回之后,立刻带领麾下大军匆匆撤离了战场。赶往不远处的陶家庄营地养精蓄锐。任冰墙上呼延琮等人如何撩拨、辱骂,也坚决不再上当。

    陶家庄大营内,倒是欢天喜地。一万五六千援军已经赶到,接下来的仗,无论怎么算都没可能再输了。最不济,也是个平手。大家伙儿也能跟随援军一道撤离,不至于再像先前一样被丢在庄子里等死。

    心中有了希望,做事自然就肯下力气。没等韩匡美领着大军进门儿,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两个,已经指挥起留守的一众爪牙,替整个大军准备好了饭菜。庄子里的空闲屋子,也尽数打扫得干干净净,只要主将一点头,指挥使以上将佐,就能直接入住。不用再陪着小兵们一道于庄子里布满了积雪和粪便的空地上扎营。

    见自家两个侄儿如此体贴,韩匡美当然没有不领情的道理。温言慰勉了几句,便吩咐麾下众将领各自去吃饭安歇。然而,那新投靠他的参军韩倬却有些心急,分明已经走到了临时中军帐门口,却又忽然掉头而回,三步并作两步堵在了帅案前,朗声提议道:“大帅,属下观那李家寨众贼,气焰颇为嚣张。今天侥幸又占了我军的便宜,恐怕更是得意忘形。而据属下所知,进李家寨的道路不止一条。山左处还有一个峡谷,地势远比山后的道路平坦。大帅与其来日再与贼人正面硬撼,不如今晚就派遣良将带领一哨人马偷偷绕到山左,穿过峡谷,打他郑子明一个措手不及!”

    “你是说山左的那个狐狸谷?!”韩匡美闻听,眉头顿时一皱,低声追问:“你既然早知道有这么一条捷径,为何前次与马延煦两个不走?”

    “这,大帅容禀!”韩倬被问得脸色微红,拱着手解释:“那座山谷里头布满了陷阱,郑子明曾经在该处多次打败前来跟他相争的地方豪杰。属下,属下上次带的兵马少,怕,怕走那条路折损过重,所以,所以才……”

    “呯!”一句话没说完,韩匡美已经重重拍起了桌子,“笑话!你跟马延煦两个怕折损兵马过重,老夫手底下的弟兄就活该去填陷阱么?我见你平素也是个斯文人才,怎么心肠,心肠居然如此狠毒!”

    “大,大帅。卑职,卑职不是这样意思,不是这个意思!”韩倬顿时被骂得额头上冷汗直冒,弯着腰,大声自辩。然而燕京统军事韩匡美却懒得再听,将手背冲着屋门口摆了摆,沉声道:“退下去吧!好好想想该怎么做别人的谋士。若不是看在咱们两家乃为世交的份上,就凭你今天这句话,老夫就可以让你万劫不复!”

    “这,这……”韩倬的脸色变了又变,心中怒火万丈。然而,他却终究没勇气跟主帅硬扛,躬身行了个礼,低声道“晚辈受教。晚辈先行告退!”

    “下去后多读书,没事儿就写写字,练练养气功夫。年青人,别那么急着表现自己如何与众不同!需要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韩匡美朝外摆了摆手,装出一幅长辈口吻,低声教训。

    “晚辈一定牢记大人大帅吩咐!”参军韩倬心中有苦说不出,又躬身行了个礼,倒退着离开了临时中军议事堂。耶律赤犬和韩德馨兄弟俩在一旁看得好生解恨,不待此人的脚步声去远,就围拢到韩匡美的身边,大声说道:“叔父刚才好威风!”“叔父刚才,怎么不把这小子推出去一刀给砍了?我们哥俩,差一点儿就被他给活活害死!”

    “狗屁,杀了他,鲁国公那边如何交待?”韩匡美轻轻白了两个晚辈一眼,低声数落。“都多大人了,做事还只想着一时痛快?老夫先前派人给你们哥俩传的话,难道都左耳朵听,右耳朵就冒了出去么?”

    “没,没,嗯咳,咳咳!”耶律赤犬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一边咳嗽,一边大声回应,“叔父的金玉良言,做侄儿的怎么可能不牢牢记在心里头?就是,咳咳,咳咳,就是看到那小子在您面前耍小聪明,侄儿,侄儿就恨不得生劈了他!”

    “那厮性子太阴险,叔父最好不要将他留在身边。哪怕是施舍给他一个地方官做,也比在身边藏着一条毒蛇强!”韩德馨的想法,和他的孪生哥哥耶律赤犬差不多。也对韩倬的重新出现,充满了警惕。

    “不能急于一时!否则,会让两家之间平白生出嫌隙!”韩匡美笑了笑,轻轻摇头。“如今这种情况,我把他留在身边,反倒更好。第一,可以亲眼盯着他,提防他再给你们兄弟俩使绊子。第二,只要我不对他痛下杀手,哪怕经常给他些委屈受,鲁国公听了,也只能认为我这是在磨砺小辈,无法说出任何多余的话来。”

    “那倒是!”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两个听了,连连点头。“有叔父这尊大佛在,什么妖魔鬼怪,都翻不起风浪来!”

    “按住他,把他按在人堆里头,让他一辈子无法出头才好!”

    “不可能,鲁国公不会让他的亲孙子,永远都无所建树。顶多一年到两年时间,就会将他设法调走,去别处建功立业!”听两个侄儿说得幼稚,韩匡美又笑了笑,低声指点。“即便他在自家人眼里,再不争气,也轮不到别人教训。否则,鲁国公一家,就会被外人看到可趁之机。这就好比你们哥俩,虽然这次丢了家族的脸,老夫依旧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被别人收拾!”

    “侄儿不孝,劳叔父费心了!”耶律赤犬和韩德馨哥俩,顿时羞得面红耳赤。齐齐躬身下去,赔礼谢罪。

    “罢了,小鹰初飞,不经历几场风雨,怎么可能长硬翅膀?”韩匡美却看得非常开,摇摇头,大声鼓励,“只要你们俩人没事儿,比啥都强。活着的人,才能吃一堑长一智。若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谢,谢叔父!”耶律赤犬和韩德馨哥俩感动得热泪盈眶,低下头去,用手掩面。

    家族,永远站在每个人身背后的家族。只要家族在,韩家子弟的荣华富贵就永远在。哪怕是换了皇帝,哪怕是改了朝廷。所以,兄弟俩将来,也要把家族给与的恩德,十倍百倍的奉还。只有如此,韩氏家族才会永远强大下去,永远替子孙们遮风挡雨。哪怕,哪怕周围尸横遍野,血海滔滔!

    “行了,别跟娘们似的!吃一次亏,就学一次本事就好!”见到两个侄儿掩面而泣的模样,韩匡美心里也隐隐涌起一股温情。说话的语气更缓,脸上的笑容也愈发的慈祥。

    乱世当中,韩氏家族已经背弃了自己的故国。所以,家族利益,就该摆在每个人心里头的首要位置。如此,数百年后,才会有子孙替祖先的行为张目。如此,后世提起韩家来,才会先看到他们的辉煌,而不是成就辉煌所付出的代价,以及所采用的那些歪门邪道。

    “嗯,嗯!”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两兄弟抽了抽鼻涕,小声答应。“侄儿,侄儿不是委屈,侄儿,侄儿这是见了叔父高兴,高兴!”

    “二文钱买的茶壶,就剩下个嘴儿好!”韩匡美笑了笑,低声打趣。随即,又点了点头,和颜悦色地安慰道:“你们两个,也不用太妄自菲薄了。那郑子明是个天生的猛将,为叔我都在他手上吃了亏,你们两个,输给他一点儿都不冤。第一次仓促遇袭,能平安脱身。第二次又能主动留下替大军断后,虽然丢了些脸面,却赢了士卒之心。第一次单飞就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经比马延煦和韩倬两个,强出许多!”

    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两个,当然不能说自己是被别人逼着留下来替大军断后的。虽然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也明白自家叔父知道这一点。于是乎,双双躬身施礼,大声表白,“侄儿不敢忘记家中长辈们的教诲!侄儿在这两天,还借助叔父的虎威,从那郑子明手里,强行索回了七百六十多名被俘的弟兄。他们都恨死了马延煦,发誓今后要为咱们韩家粉身碎骨!”

    “嗯?有这么多!”韩匡美先前从回去向他报信的家将嘴里,已经听说了两个侄儿擅自做主用粮草辎重换取俘虏的举动,却不知道具体数量。如今听了耶律赤犬和韩德馨的亲口汇报,顿时心中疑窦丛生,“那郑子明为何如此好说话?这多么俘虏,说还就还了!俘虏都甄别过了么?小心里头藏着细作!”

    “都甄别过了,没有细作!都是能找到三个以上弟兄作保的,并且都能报出自己先前所在行伍的都头名姓!”

    “郑子明估计是想给他自己留条退路,毕竟,毕竟他在汉国那边,也不受待见。说不定哪天,哪天还要求到咱们头上!”

    两个打了败仗的家伙,唯恐最得意的功劳也被自家叔父抹杀。想了想,争先恐后地出言辩解。

    “嗯,这样,就更加蹊跷了!据老夫观察,那郑子明,可不是个首鼠两端的!”韩匡美无法相信自家侄儿所给出的说法,手捋胡须,低声沉吟。

    然而,无论他怎么搜肠刮肚,却看不出交换俘虏的事情里头到底藏着什么阴险图谋。七百来人不算多,刚刚被俘虏过的人,也很难再被主将放心第投入战场。但七百多人回到幽州之后,却会传诵韩家的仁义之名!

    无论近处还是从长远看,耶律赤犬和韩德馨小哥俩,都做了笔好买卖。虽然他们哥俩,花的是大辽国的军资!

    正百思不解地想着,却有一阵冷风从窗户缝隙钻了进来,直接浸入了他的骨髓。“阿嚏!阿嚏!啊,啊——阿嚏!”接连打了三个大喷嚏,韩匡美猛然站起身,晃晃脑袋,满脸凝重:“此事蹊跷,你们哥俩,今天不要休息了。立刻点齐了原本留守在这里,和被那些你们交换回来的弟兄,退至山外五十里处择地安营。为叔不知道那郑子明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干脆把被俘过的人都拉到山外,给他来个釜底抽薪!”

    第十二章 少年(二)

    “叔,叔父,如今,马上可是天就要黑了!”耶律赤犬嘴巴张得老大,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提醒。

    “弟兄们被俘时,受了些风寒。很多,很多人都正发着烧,如果逼着他们连夜行军,恐怕,恐怕会,会雪上加霜!”韩德馨紧随其兄之后,一边用毛巾抹着鼻涕,一边将自己所面临的难处“如实”上禀。

    眼下虽然已经开了春,但山区的天气依旧冷得厉害。特别是太阳落下去之后,夜风立刻就变得如同小刀子一样,扎在人身上,多厚的衣服都无法挡得住。

    而还有一件他们哥俩不好意思启齿的事实就是,弟兄们被俘时,遭了李家寨乡勇的无耻洗劫。全身上下的铠甲和厚衣服,都被乡巴佬们当作战利品给扣下了。从换回来的当天起,大部人便陆陆续续就发起了烧。虽然病情轻重有异,但从整体上而言,已经无法再做长距离行军。除非,除非他们哥俩丝毫不介意众人的死活。

    “嗯——”韩匡美手捋胡须,低声沉吟。

    韩家刚刚取代赵氏,成为幽州的主人。如果想要富贵久长,首先要讨辽国皇帝的欢心,其次,就是要获得幽州汉人的全力支持。这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所以,他先前才对自家两个侄儿挪用军资换回俘虏的举动大加赞赏。而如果把这伙花了大价钱赎回来的将士再生生冻死冻残,就与韩家的长远利益背道而驰了。作为家族主事者之一,无论如何,他都不应该做如此糊涂之举。

    想到此节,韩匡美放下手臂,用指节轻轻敲打帅案:“笃笃,笃笃,笃笃……,也罢,那就让大伙歇息一个晚上,明天日出之后就启程下山。你们两个,下去之后尽力安抚他们,就说,就说,老夫念在大伙已经辛苦多日的份上,才准许他们去山外休整。在此期间,每个人发给五百文钱压惊。想买东西花掉,还是托人送回家中,随他们自便!”

    “谢叔父!”耶律赤犬和韩德馨哥俩大喜,赶紧再度躬身施礼。

    “下去休息吧,你们两个这几天也辛苦了!记得找郎中开几幅汤药喝了,好歹也是做将军的人了,整天鼻涕抹个没完,也不嫌寒碜!”韩匡美摆摆手,打发兄弟两个离开。内心当中,却愈发地感觉到惶惶不安。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将,他已经凭借直觉,感觉到有某种危险在向自己快速靠近。但这种危险到底是什么?来自何方?他光凭着直觉却有无法判断清楚。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处理军务,享用美食,巡视营地,一直到后半夜,韩匡美才疲惫不堪第入睡。然而刚刚闭上眼睛好像没多久,他便看见郑子明手持钢鞭,朝着自己劈头改脸砸了过来!

    贴身的亲兵纷纷倒地,忠勇的将领再也被敌军分隔包围,无法回身相护。“小狗子,小德子!”赤手空拳的他被郑子明逼到了悬崖边上,不得不扯开嗓子,大声向自家两个侄儿求救。却看见,耶律赤犬和韩德馨合力抬起一块巨石,朝自己当头砸将过来。“啊——”

    “啊——”韩匡美惨叫着坐起,额头鬓角等处,冷汗滚滚。

    “抓刺客!”当值的亲兵们被吓了一大跳,赶紧拔出钢刀从外边一涌而入。两个贴身伺候他起居的家丁也赶紧拎着宝剑冲上,死死护在了床榻左右。

    然而,当看到韩匡美那苍白的面孔和无神的眼睛,大伙才知道自家大帅是做了噩梦。刺客根本不存在,魔鬼,也只藏在人的心底。

    “啊,阿——嚏!”韩匡美被亲兵们带进屋子里来的冷风,吹得打了个喷嚏。鼻涕眼泪淋漓而下。抓过枕边的布巾子,他快速擦了一把。随即用手指扶住昏沉沉的额头,大声问道:“外边是几更天了,有什么异常动静没有?”

    “回大帅,已经卯时两刻了,整夜平安无事!”亲兵都头韩重威躬了下身子,低声汇报。

    “啊,我居然睡了这么久!你怎么不早点喊老夫起来!”韩匡美大吃一惊,一偏腿,披着衣服下了床。有阵酸软无力的感觉,迅速传遍了全身。他愣了愣,果断用另外一只手扶紧了床沿。“传令下去,辰时点卯,全体将领到中军议事。”

    “遵命!”韩重威不疑有他,躬身施礼,随即自己去床头取了一支令箭,快步离开。

    “你们也都下去吧,顺便替老夫打一盆热水来,以便老夫净面更衣。”韩匡美又把额头上的那只手拿下来,淡定地挥了挥,打发亲兵们和家丁离开。

    必须坚持住,主将乃三军之胆。如果这个节骨眼儿上,他露出丝毫不适,都会导致军心大乱。那样的话,甭说踏平李家寨,想带着大伙平安撤出山外,都难比登天。

    好在他平时言出必行,积威甚重,众亲兵和家丁才没往别处想。也大声答应着,纷纷转身退下。韩匡美咬着牙坚持,咬着牙苦撑,终于撑到屋门关闭。随即,胳膊猛然一颤,“呯!”地一声,重重地摔进了羊毛软塌上。

    “苦也!”用手反复摩擦自己沉重的额头,韩匡美心中惨叫不止。早不烧,晚不烧,居然在准备带领大军一举拔出李家寨这个眼中钉的当口,自己抢先发起了烧。而那郑子明,已经先后击败了耶律赤犬,马延煦,威震定州。如果自己这个身经百战的老将带着十倍的兵马也铩羽而归,从今往后,燕云十六州的将士,谁还有脸再跟他争雄于沙场?

    “不行,不能退。必须想办法坚持到底,坚持将李家寨荡平。哪怕是老夫裹着棉被出征,也好过平白成就那石家小儿的威名!”思前想后,反复权衡轻重,韩匡美再度强撑着坐起,自己动手穿衣打扮。

    平素伺候他饮食起居的两个心腹家丁打了热水回来,听见动静,小跑着入内伺候。却被他挥手赶到了一旁,不准朝自己靠近。这样做倒不是出于防备,而是他坚信,人在刚刚生病的时候,最好多活动活动手脚。否则,越是静养,就越会四肢发软,到最后彻底卧床难起。

    只可惜,他的想法非常正确,采用的自救手段也合乎这个时代的医理,然而,平素只需一根手指头就能勾起来的衣物,此刻却都重得像铅水浇铸而成般,每一件都重逾千钧。才换好了里衣和穷裤,韩匡美就被累得眼前阵阵发黑。大腿、小腿和胳膊上的肌肉,好像都中了无名剧毒一般,同时颤抖不停。

    “咯咯,咯咯,咯咯……”屋子里分明生着火盆,火盆里上好的精碳,也冒着滚滚红光。韩匡美却打起了摆子,上下牙齿敲击个不停。两个心腹家丁被吓得亡魂大冒,赶紧冲上前搀扶,这回,韩匡美不敢再一个人苦撑,任由二人扶住了自己身体,一边朝床榻上躺,一边喃喃地吩咐:“别,别告诉任何人。否则,老夫饶不了你们,去请,去请随军郎中来。悄悄地请,别让任何人看见!”

    “是!”家丁们答应着,将他扶在床上躺好,盖上厚厚的被子,然后转身去请郎中。还没等走到屋门口,忽然听见“咣当!”一声,门被人从外边撞开。亲兵都头韩重威,旋风般急冲而入。三步两步冲到韩匡美的床榻前,看都没仔细看,就扯开嗓子大声汇报,“大帅,大帅,不好了。耶律赤犬,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两个,都趴下了。跟他们一起留守此处的弟兄们,也,也有近半儿卧床不起。随军的室韦郎中怀疑是时疫爆发,请大帅速做处置!”

    “时疫?”韩匡美“腾”地一下,猛地从床上坐起,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双目如同瞎了般,什么都看不见。

    “你,你再说一遍,到底,到底怎么了?怎么会爆发时疫?”双手摸索着,他扶住了一名家丁的肩膀。然后,不待自家的视觉恢复,就喘息着追问。

    “是,是,是时邪,重,重伤风!”韩重威这才发现,自家主帅的悲惨模样。吓得打了个冷战,强压住心中焦灼,大声禀告,“郎中说,是重伤风,但已经引发了时邪。必须立刻就分营,然后下发药物,防患于未然。否则,必将蔓延全军!”(注1)

    “时邪?怎么会爆发时邪!”韩匡美用手在自己额头上拼命揉搓,好不容易才揉通了血脉,恢复了视觉。然而,他的头依旧昏昏沉沉,效率不及平时的十分之一。“留守在营地的人,已经趴下了一大半儿。嘶,怎么会这样,早不来,晚不来……”

    时邪也好,重伤风也罢,都不是要命的病。轻者五六天,重者半个月,即便不吃药都能挺过去。但两军交战之时,忽然有一方的营地内爆发了时邪。若是消息被对方得知……

    “不行,来人,封锁营门,严禁任何人出去樵采!”心脏猛地一抽,他果断做出决定。当务之急第保守秘密,不让敌军知道,不给姓郑的可趁之机。至于是留在陶家庄全军闭门静养,还是立刻撤出山外,倒可以从容……

    “不——!”冥思苦想该如何应对之际,猛然间,韩匡美眼前闪过自家两个侄儿抹着鼻涕跟自己表功的情景,嘴里不由自主第发出一声惨叫。“擂鼓,擂鼓聚将。甭管谁,甭管生病还是好着,只要还有一口气,指挥使以上,全都到中军议事。三鼓不至,军法无情!”

    注1:时邪,重伤风,都是中医的说法,指重感冒。感冒病毒潜伏期很短,爆发剧烈,但服用古代中草药后,通常都不会致命。因为医学极度不发达,古代欧洲有大规模致命记录。

    第十二章 少年(三)

    这场时疫,并非祸从天降,而是有人蓄意为之!

    是郑子明,阴险狠毒的郑子明,先利用早春寒热交替,疫病多发的特点,设法让被俘的幽州将士染上了重伤风。然后,又利用了韩德馨哥俩儿急于将功补过的心态,把患了重伤风的将士和身体完好的将士一并送回了陶家庄!

    而那耶律赤犬、韩德馨小哥俩,早就被姓郑的给打成了惊弓之鸟。能从此人身上占到些许便宜,已经是喜出望外。怎么可能想得到,这些许的便宜,竟是对方刻意让自己所占,里边竟然隐藏着一份绝世杀招!

    不光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二人想不到,换了自己,韩匡美也不认为自己能够看破此人的阴谋。筑冰为城,泼水浇山,连请人烤火吃肉,都暗藏重重杀机。诸多手段,无不匪夷所思。怪不得易定瀛三州的豪杰,谁都惹他不起。怪不得马延煦和韩倬等小辈,会一败涂地。

    而连时疫都可以利用起来作为克敌制胜手段,那个姓郑的小子,岂能没有其他后续杀招?如果自己不以最快时间拿出应对方略,再拖延两天,自己就会成为第二个马延煦。尸山血海里趟出来的半世英名,就要彻底付之流水!

    不愧为早已成名多年的“老”将,发觉了自己有可能中计之后,韩匡美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追究责任,而是如何摆脱眼前危机。

    留在营地内静等时疫缓解,是绝对行不通的。重伤风这东西虽然不会直接要命,但爆发起来极快,如不及时分营,三日之内,必定会蔓延至全军。而那郑子明既然懂得用传播时疫这种卑鄙手段来坑害大伙,就不会放任幽州军从容休养。他一定会在幽州军病得腿软脚软,人心惶惶的最艰难时刻,忽然从山上杀下来,给大伙以致命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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