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是先帝凌弘盛的嫔妃,姓蒋,绵佳公主的母亲。

    先帝去时,绵佳公主尚未及笄,凌承登基以后便尊了蒋氏为太嫔,分了凉风台给绵佳公主居住。蒋氏便直接搬去了凉风台,与公主同住。

    这位蒋太嫔原书上的着墨几乎没有,只是在提及先帝诸妃的时候,提过一句。

    说她是陪在先帝身边较早的女子,曾有一子未出娘胎而死,封美人多年。之后孕育绵佳公主有功,才晋封了嫔。

    “原来你就是这孩子的母亲么?”

    蒋太嫔倒是没理会跪着的一众大臣,反而看了看跪在中间开阔地上的尹氏。蒋太嫔面无表情地走过去,看了看伏地的红衣尹氏:

    “你——是哪个家的女眷?”

    尹氏不明所以,还是抬头回答:“我是……镇国大将军府的。”

    “噢,”蒋太嫔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却突然哼笑一声:“原来是尹家小姐、尹燕啊,我当是哪位狠毒心肠的母亲,竟然将这么小的孩子、随意丢弃。”

    说着,宫人从后领出了一个孩子,尹氏抬头一看、便正是江睿。

    “睿儿——!”

    “等等,”蒋太嫔却眉目一凛、要人拦住了欲扑上前的尹氏:“尹燕,你知不知道这里是宫闱重地,知不知道有些地方,就算你是皇亲国戚、擅自闯进去了,就有杀头重罪!”

    “我……”

    “啪——”蒋太嫔身边的宫人竟然直接蹲下身去给了尹氏一个耳光,老宫女神色趾高气扬:“跟太嫔娘娘说话、竟然也敢自称‘我’?你们尹家自负的教养、到底去了哪里?”

    尹氏捂着脸,却咬紧了牙、死撑着、不说那句“臣妾”。

    做臣可以,她堂堂尹家大小姐,竟然沦落到给人去当填房的下场。尹氏平生,最恨的就是“妾”这个字。

    蒋太嫔不置可否,只是拉着江睿漫不经心地笑:“这孩子我看着也还算伶俐,我家绵佳正好缺个伴儿,倒不如让这孩子进宫、陪在绵佳身边吧。”

    尹氏一颤,声音带了颤音:“娘娘您……您……”

    “我?”蒋太嫔眼中闪过一丝儿笑意:“这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荣耀呢江夫人,江家世代将门,江家的大公子如今已经凯旋而归,你这小儿子、难道不想闯出一番名堂来?”

    “睿、睿儿他年纪还小……”

    “十岁也不算小了,前几日我不还看着龚家那小子——龚子书,不就跟着伍爵爷世子在读书么?跟着绵佳不吃亏啊我的江夫人,还是说——你看不上我们绵佳?”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蒋太嫔只怕是不许人拒绝了。

    但尹氏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整个人呆愣在原地上,竟然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只能挂着满脸的冷汗,犹犹豫豫地说:“这事儿太、太大,总得和孩子的父亲商量、商量。”

    蒋太嫔不耐烦地哼一声:“也罢了,你们尹家是高门,我们高攀不起。”

    而站在蒋太嫔旁边的一位太监,却在听见蒋太嫔如此说之后,面色不善地站了出来,口气冷漠:“江睿既然是高门子弟,来到皇宫之中就该遵守宫中的规矩,江夫人,你的孩子在宫中乱跑、扰了太嫔的驾,你说该当何罪?”

    对方突然发难,蒋太嫔这边变脸如此之快,却让一直浑浑噩噩的尹氏醒悟过来。

    她低伏在地上,轻轻叹了一句:“太嫔娘娘,今日是臣妾的过错,没有照顾好孩子,让孩子惊扰了您,还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看在文贵太妃同您一同侍奉先帝的份儿上,放过这个孩子吧。”

    文贵太妃?

    从蒋太嫔出现开始一直闹不明白眼前一切的江俊,在听见了这个名字之后,忽然就将脑海里面的所有线索给串了起来。

    文贵太妃姓尹,是睿王凌书之母。在宫中曾经有一个死对头,还在垂危之际,无意中透露给了睿王、她曾经不择手段害过一位宫嫔,害得她丢了孩子、更险些不孕。

    文贵太妃是追封的尊位,这位太妃早在先帝在时、便早早病逝。

    看蒋太嫔如此不讲道理的发作,看来书中那位被文贵太妃尹氏暗害的宫嫔,便是面前的蒋太嫔,而蒋太嫔那个惨死的胎儿,只怕是折在了文贵太妃的手里。

    说是文贵太妃,实则是她背后的尹家。

    后宫之中风云变幻,蒋太嫔没道理突然对尹氏发难,此时此刻、怕也是想报当年夺子之仇。这一点,从尹氏回复她的话中,可以揣摩一二。

    蒋太嫔还想要再说点什么,却听见了玉天禄的呼声,凌承扶着太后缓缓而进。

    看见跪着一地的人,少不得又要问上两句,不过蒋太嫔却换了一幅脸孔,笑眯眯地说喜欢江睿这个孩子,想着要给绵佳凑个伴。

    龚太后前儿因为刺杀之事大病了一场,现在看上去一切如常,实际上一举一动都透着疲惫,人也不如往常精神。

    听完了蒋太嫔的话,龚太后也只是点点头轻轻带过,便要凌承扶着她入席。

    太后到底是太后,能够在后宫当中披荆斩棘走到这个位置的女人,即使不太精神,也还是有着四两拨千斤、春风化雨的本领。

    一场声势浩大的山雨,被她三言两语就打发成了春雨。

    待众人落座之后,太后更是随口问了朝臣中几个小辈的婚事,关心了下几个孙辈的琐事。看上去漫不经心,实际上却还是在给凌承立威。

    江俊还是坐在原处,桌旁坐着的都是他父亲的旧部,也算是他的叔伯。

    但是不知为何,江俊就是觉得不真实,身边的人都有些面目模糊,唯一清晰的,是凌承微笑着、但眼中并没有笑意的眼眸。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张千机已经告诉了江俊近日来京城和朝堂的情况,但是真正如此近地看见了凌承、看见了他的那双阴冷的眼眸,江俊才知道——

    这些天、贺兰皇后被废的这些天里,京城的朝臣们,在经历着怎样的一种恐惧。

    宫中女眷,皇帝似乎只请了几个要紧的。淑太妃上官氏也在其列,她倒是抱着先帝最小的儿子如今只有七八岁的凌云坐在一侧,看上去容貌上与上官尘有那么三分相似。

    待众人落座之后,凌承站起来说了不少漂亮话,又带着大家向太后敬酒,这才派人奏乐、跳舞。

    江俊这桌坐着的除了尴尬的尹氏和江睿,都算是相熟的,没一会儿便开始撺掇着江俊讲北地的故事。

    “江世侄,听说那黄浮川下面暗潮汹涌,又是流沙又是暗渠的,你们到底怎么打赢的这一场战!”

    “对对对对!还有那个叶问夏!这小子!哈哈哈哈——我听人说他用屎尿蛋子去打了那帮戎狄嘿!还真有人这么干啊,他可真够损的!哈哈哈哈!”

    众人高兴,江俊自然是陪着多说了几句。

    不料正说在兴头上时,尹氏却忽然把碗筷一砸,恶狠狠地瞪了江俊一眼,道:“还让不让人吃饭?!你们爱听这些事儿,私下去找他说道去!食不言寝不语!你们到底动不动规矩。”

    “是是是,将军夫人最懂规矩,也不知刚才是谁得罪了蒋太嫔。”

    “你——!”尹氏怒火中烧,却看见旁边的几个武将对她甚是不屑,还有几个窃窃私语说她尹家的教养也不过如此,更说难怪江老将军不愿带她来、原来是个市井泼妇。

    尹氏忍了又忍,却还是忍不下去,身子气得一颤一颤、陡然站了起来,拉着江睿就要走。

    不料,她只顾着自己生气,没看到整个宴会场面上正是舞姬退场的空档期,此刻她一个人突兀的站起来,便让太后和皇帝都注意到了她的身影。

    “那边——是尹家的小燕吗?”龚太后的声音遥遥传来:“自你嫁到将军府后,哀家还没能好好看看你呢。”

    太后慈祥,尹氏连忙带着江睿上前拜了几拜。

    “旁边这个是你的儿子江睿吧?”太后笑了,又看了蒋太嫔一眼:“难怪绵佳她娘要抢人呢,生的虎头虎脑,将来长大、倒会是个俊小子。”

    “可不是,”蒋太嫔凑趣,绵里藏针地佯怨一句:“可惜江夫人看不上我们绵佳,太后——指不上,江夫人是在这儿等您呢。”

    “你呀——”太后笑道:“宫里头属你最牙尖嘴利,小燕天大的胆子、怎好随意就应了你?还不是要过问了江家大将军,再问过了孩子的意思。不过我看也不好,你家绵佳到底是个女娃,选个女孩子入宫陪着才好,将来——得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还是太后想的周到呢,”蒋太嫔笑了笑:“那我可等着您老给我家绵佳主婚呢。”

    “你看看、你们看看!”龚太后指着蒋太嫔佯怨道:“哀家不过是一句闲话,她这不要脸的东西,竟然还真打蛇随棍上了——好好好,哀家给你的绵佳主婚!”

    前朝的几个太妃、太嫔们笑做一团,太后似乎很是满意如此“其乐融融、阖家欢乐”的场景。笑了一阵之后,她才转头看向尹氏道:“小燕你也不要太过担心了,睿儿是个好孩子,太嫔不过是同你拉家常呢。”

    尹氏面露不愉,却也不敢造次,只是赔笑着应承几句。

    “对了,江夫人,”凌承也过来凑热闹:“刚才我看你们这一桌好不热闹,到底在说什么呢?也叫朕和母后听听,到底是什么趣事儿。”

    刚才江俊他们都是在说战场上的事儿,几个武将用词粗鄙,江俊却也由着他们胡来。

    念及此,尹氏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她笑道:“回陛下的话,也没什么特别的,都是听俊儿在将北地战场上的新鲜事儿。”

    “哦?”凌承来了兴致,也不看旁边的上官尘和白溪,只看着江俊道:“江佥事,西路大军这次赢的漂亮,朕倒是当真感兴趣,你是怎么赢了这场局?”

    他说的是“你”,而非“你们”。

    江俊当然不会轻易上当,他笑着站起来,也对着凌承一拜道:“陛下说笑了,凭江俊一人怎能够赢什么战局。承蒙陛下厚爱,江俊才能上战场去。不过江俊无能,只是当了个佥事管管军务后勤,战争是怎么赢的,陛下还得听上官将军讲,才能听得详细。”

    “是么?”凌承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儿上官尘,然后摇摇头道:“上官这人讲话口笨舌拙的,一看就不如江公子你。朕,今天还就想听你的。”

    皇帝的目光灼灼,嘴角擒着一抹志在必得的笑。

    “陛下太过抬举江俊,”江俊躬身鞠躬道:“不过江俊确实对整场战争不甚了解,倒不如让上官将军同叶公子一同讲给陛下听,陛下若真想听江俊讲,不若等他们讲完了——江俊再说个在北地听来的故事给您?”

    “这样啊——”凌承似乎觉得很是遗憾地扁了扁嘴,忽然扭头问太后:“母后,儿臣觉得既然捷报和奏折上都有,这战场上的事儿不就是那么几件,不如、听点北地趣事给大家解闷如何?”

    龚太后笑了笑:“是皇儿自己想听吧?无端端拉着哀家做垫背。”

    凌承只笑,最后太后拗不过,只能答允。

    皇帝为了试探他还当真是下了血本,江俊当然不能顺着皇帝的话说——看似是说北地的战局,但是倘若他一个小小的佥事都能够将这些战局讲清……

    岂非让皇帝知道,他江俊甚至指挥了全局。

    凌承多疑,自然不会相信江俊对他臣服甚至忠心。而且西路军的胜利太过突然太过让人惊奇,上官尘的能力凌承清楚,他怀疑——上官尘和江俊的背后,还有什么高人。

    不过也不急。

    眯着眼睛看了江俊一会儿,凌晨心里笑了笑:只要这小子回到了京城中,他当然还有许多办法试探和打听,看看这个曾经谏言凌威要建立玄甲卫防备他们的小子,心里到底有什么鬼主意。

    “北地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都说是被戎狄祝福过的大巫,能够得到上天的认可、他侍奉的戎狄国主统治必定能够持久。但是,传说中,有一位戎狄的大巫,却是莫名其妙死在了神坛上的——”

    江俊开始编故事,反正他讲什么凌承不在乎。

    而且,江俊看了看旁边站着的尹氏,他便更有料要说。

    “这位大巫啊,平日里最喜欢踟蹰花了——”江俊笑着讲故事,可是在他讲到“踟蹰花”三个字的时候,尹氏的耳朵明显地动了动。

    “他在家中栽种了很大的一片踟蹰花海,之后又为了去神坛接受上天的祝福,准备了不少珍贵的祭品,比如紫灵草编制而成的衣服,比如合阳花束。”

    踟蹰花、柏树、紫灵草、蓝莲、合阳花和苏叶。

    李无章那天发现了什么,江俊便在故事里编进去了什么,他看着凌承和太后,余光却一直在瞄着尹氏,那女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越来越苍白刺目。

    “可惜,就算是如此认真地准备,那位大巫最后还是惨死在了神坛上——”江俊叹了一口气道:“没有得到神明的祝福,所以人们又挑选了一位大巫。”

    “神明的祝福?”太后想了想,眉头微微皱起来:“世上哪有那么荒谬的事儿?只怕是有人害他吧?”

    “太后娘娘果然睿智,”江俊笑着把李无章讲的那些说了出来,看了尹氏一眼,才继续说道:“其实害他的,乃是他的弟弟和母亲。这位大巫的母亲从小就偏爱幼子,对这个长子不闻不问、更是不想让他成为大巫,所以才做下如此之局。”

    “虎毒不食子……”淑太妃感慨了一句:“这位母亲还当真是狠毒。”

    宫中女眷,还有不少大臣都觉得此法太过阴毒,纷纷站出来声讨那位“母亲”,说这人心思歹毒、心术不正,说这人如此可怕、心只怕是黑的。

    那一声声的议论和指责,旁人看来无他,可在尹氏这里,却好像是口诛笔伐。

    她的脸色越来越惨,额角也渗出了冷汗,竟然突然暴喝一声:“够了!江俊你不要再说了!”

    江俊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母亲,不过是在说故事而已,您、何必这么大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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